二月，五九天里，江南的垂柳早已萌芽。而遥远的北方，却还冰封着海面。
清晨，寒风如磨砺的钢刀一般插进全身每一处暴露在外的肌肤上。我不喜欢戴手套，这样才能能看到手上松弛的皮肤被冷风吹得紧绷，然后涨得通红，最后失去知觉。这种的习惯不知养成了多久，也许是来到青岛的那一年，也许是认识她的那一年，也许是我们住在一起的那一年。
还记得，那是一个颓废的夏天。考研失败，匆忙毕业，就业无门。走投无路的我只有踏上了返乡的路，回到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小江城芜湖，开始追寻新的人生，或者说，为自己找一条活路。
暴雨过后，闷热，潮湿。降雨并没有为这个城市带来哪怕一丝凉爽，反而让她变成一个“蒸笼”。雨水夹杂着地表的燥热和灰尘的味道蒸发在空气里，空气像一块吸满了肥皂的洗碗布，油腻，湿热，让人窒息。
挤着比空气湿热百倍的人群，走出了招聘会场。刚结束的一场保健品公司招聘会，更像是一场产品展销会。硬着头皮听了两个半小时，不但只字未提薪酬与职位，还为前排的人发起了试用装。走到门口，经理撕扯着木乃伊般枯瘦的脸皮，活生生挤出黄的发黑的八颗牙，点头哈腰地给我们递着名片：＂本公司刚登陆江城，还请各位父老多多支持啊，多多支持，试用装请右边领取，哎，谢谢，谢谢！有机会合作！哎，慢走慢走，这边……＂
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了几步，随地散落着完整和不完整的名片，于是我也就近找了个垃圾桶，丢掉了名片。
时至正午，闷热的天气却让人激不起一点食欲。拉开右肩上挎着的电脑包，掏出纸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淤积的汗水，又再冒出新的汗珠。湿热的空气附着在身体的周遭，仿佛置身无门的桑拿房，汗水永远流不完，也走不出。
漫无目地走着，四年大学，旧路早已旧貌不再。新路也大多不识。于是我就在理应最熟悉的城市里迷路，流浪。
渐行渐远，环顾四周，竟觉得似曾相识。繁茂的香樟树庇荫，墨绿的灌木和不远处平静如镜的湖面。东侧参天的杉树，和西面洁白如玉的石拱桥。河岸边新修的木栅栏，和一直垂到水里的吊兰。虽然只是路边的一个小园，亦没有远离城市的喧嚣。但顿时感到，湿热的污浊之气一吐而空，呼吸瞬间变得顺畅。就连那歇斯底里的蝉鸣，也成了美妙的协奏曲。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懵懂的深秋——我们骑着轻盈的脚踏车，欢快地略过这里，放学的愉悦，加上青春期特有的悸动……
湖面上一阵凉风袭来，带给这个枯燥的季节一丝幸福的希望。
“哗啦”一声，脚背似乎被什么砸中了。我低头，许多本书散落在地上：青翠的封皮，纯白的内页，凌乱地铺洒在我脚边的柏油路上，仿佛黑色的沙漠里诞生出的一小片绿洲，绿丛中还盛开着白色的小花。
顺势看过去，右手边一个娇小的女孩身影。过膝的墨绿色碎花连衣长裙，露出两条芦苇杆一样娟细的小腿。刚刚的余风轻轻掠动裙子，就像江边的芦苇在微风里微微荡漾。稚嫩的上身罩着一件鹅黄色的坎肩，两只细细的胳膊，正捧着和地上一样封面的几本书。齐肩的短发，整齐地并在耳后，却可以看得见额角微黄的细发。一双清澈如水的眸，毫无修饰的细眉与睫毛。薄嫩的双唇，恰如其分地合在一起，似夏日池塘里含苞的莲。牛奶一样白嫩的肤色和颊上几粒顽皮的青春痘将花一样的年纪显露无疑。
“不好意思！”银铃儿般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啊……没事，没事！”我有点手足无措，竟傻傻地愣在原地。
她皱了皱眉尖，蹲下来拾地上的书。整齐的黑发披在肩上，发丝间透出后背同样白嫩的皮肤和微微凸起的脊骨。由于弯腰捡书，胸口的衣料便与身体间留出了缝隙，居高临下的我就隐隐约约窥探到了她微微起伏的胸脯。两只同样纤细的手，一只吃力地夹着书，另一只则麻利地捡起四处散落的书。
她突然用右手捋了捋前额松散的头发塞入耳后，顺势抬起头，半央求地向我说道：“哥哥，可以帮忙捡一下吗？”仰起头，胸前的衣料与身体间的距离便即更明显，甚至能看见白色的内衣。大约过了两、三秒，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被我窥视。我却回了神：“啊，好……好的！”
慌忙俯下身去拾，再将拾起的一叠书放到她的手上，手背不经意蹭到她的手臂，感受到她滑嫩的肌肤，我像触电一样猛然缩回双手，她也一愣，而后微微低下头，站起身，说：“那……谢谢哥哥帮忙。”便转身向前走去。
看着她吃力到微微弯腰的背影，我仿佛想到了什么，喊道：“等一下！”
她听到我的呼喊，嫣然回首，本来整齐的头发竟调皮地附着在她的侧脸上，清澈如水的眉目尖多了一丝温柔与企盼。我追了上去。
“那个……看你抱着这么多书挺累的，我来帮你拿一点吧。”我的心里有点紧张，表情却故作镇定。
她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一会又低下头，害羞地把脸藏在书与头发的中间，低声说道：“嗯……不用啦，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我没有再辩，直接从她手上夺过了一大半的书。
她对我的举动有些诧异，细小的胳膊却也争不过我，只好任我拿走。有点嗔怪地说道：“你这个人很不讲理唉，都说了不用帮忙啦，一会去学校同学会讲闲话的呢！”
“没事的，到校门口找个隐蔽的地方我再给你。”我对她做了个鬼脸，向前走去。
不一会，她跟了上来。气氛有些尴尬，却洋溢着一丝甜蜜。她把余下的一小叠书夹在身旁，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鬓发不再整齐地并在耳后，而是像纱帘一样遮住了侧脸，发隙间却露出微微泛红的双颊，像是熟透了的小苹果。她不敢走在我的侧边，就默默地跟着我。我回头看她，碎花裙下两只穿着板鞋的小脚有些微微内八。发现我在看她，便抬头对我微微一笑，两只小小的酒窝盛满了甜美。
我回过头，想找些话题缓解尴尬的气氛：“那，这些书是你们的学习材料咯？”
“嗯，班主任托我买的暑假作业，可是那个书店的老板说不帮送，所以我只好自己来拿咯。”语气有些抱怨，却依旧很甜美。
“那你一定是班长咯？”我就着话题继续问道。
“没有啦，就是组织委员，因为家住得离学校比较近，班主任有些事会直接拜托我。”话匣子一开，她就渐渐放开了。
“嗯……难怪，看姑娘你眉宇不凡，印堂发光，必是紫微星下凡呀。”我有点开玩笑地说。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大师，你还会看面相呐？”
“略懂，略懂。”我腾出一只手假装捋了捋胡子,“贫道还会看桃花呢，姑娘你红光满面，近日必有艳遇呀。”
“才不要，我才初三呀，现在谈恋爱可是早恋哦！”她快走了几步到我身侧，用葱白一样的食指指着我说，“而且本姑娘还有300多天就要中考了,我才不想因为跟哪个臭男生谈恋爱而考不上重点高中呢!”
我假装没看见她指我，闭目大户佛号：“阿弥陀佛……佛祖在上，贫道岂敢动此凡心，姑娘不信便罢，何必诬陷小人破戒。”
她又嗔道：“切，哪有道士呼佛号的，和尚道士都分不清，还算命呐……我看你就是个骗子。”她心情很好的样子，不再低头走路，而是在我旁边欢快地漫步。头发不知何时又被整齐地塞在耳后。她走着，笑着，逐渐加重的呼吸带着少女独有的芬芳，夹杂着轻柔的发香弥漫在我周围的空气里，于是空气不再让人窒息，甚至让我沉醉。不知是因为步伐加快，还是又一阵微风，她的裙摆每隔一会都会蹭到我的小腿，麻麻的，痒痒的，让我忘记了夏日雨后的湿热。
“善哉善哉，这路上嘈杂，姑娘一定是耳误了。贫僧自幼在九华山出家，五岁遁入空门，每天青灯古佛，出家人忌诳语，又怎敢欺骗姑娘？”我继续和她逗着。
“你呀，路上随便勾搭未成年少女，我看你一定是个花和尚破戒被你师傅赶下山的！”她更开心了，说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哎哎哎！哪有啊，刚才是你先和我说话的好吗？我是被搭讪的唉，我冤枉啊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啦！”我辩道。
“哈哈，不管，你这淫僧！想对本姑娘怎么样？”她突然跑到我前面挡住路，骄横地对我喊道，“你不要过来哦，再往前走我就要喊非礼咯！”她噘着粉粉的小嘴，如盛开的莲，清澈的大眼睛闪过一丝诡意，似怒非笑的表情，让我不禁的呆了。
“呃……”我一时语塞，不知是被她的无理取闹难住，还是被她的美貌倾倒。
她见我没反应，也许是觉得刚刚的话语有失体面，“哼”了一声就又闪回到了我旁边。
“哎，你多大？”她重启了话题。
“22，你呢？”我机械式地回答道，脑中还回想着刚刚她的样子，她身上淡淡的味道似催情的迷药，让我无法正常思考。
“才22呀，我还以为真是个大叔呢……我今年15岁。”她又嘻嘻一笑。
“咳……套用葛大爷一句话：‘我这人生下来就比别的孩子显得老’，唉算了，大叔就大叔吧。”我陪笑着。
“好啦好啦，长得老不是你的错，我还是叫你哥哥吧。”她故作正经的说，“那你今年应该大学毕业咯？”
“对呀，嘿嘿，小妹妹你有没有男朋友啊？”我怕她问到我的工作，立即岔开了话题。
“呸，讨厌，哪有刚认识就问女孩子这个的呀。”她假装生气地说道，“好吧，本姑娘目前单身，而且已经单身15年了，满意了吧？”
“哦……”我的脑筋已经停止运转了，应付了一句也不知说什么。
她却越说越开心：“哼哼，不说话，一定又是在想坏事情。你们这些男生脑子里整天就胡思乱想。”
“不……没……没有……”我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好啦，本姑娘暂且相信你！喏，学校就在前面了，书还给我吧。”她指了指前面的校门说。
“嗯。”我呆呆地把书递到她手上，看着她白玉般的纤手，粉粉的指甲剪得很短，尖尖的小指头嫩的要滴出水来。
“好啦，多谢啦，我走咯。”她接过我的书，架在她原本拿的一小叠上，径直向前走去，低声嗔了一句，“木头。”
裙摆再次擦过我的小腿，发香逐渐浓郁，而后渐渐消失。我猛然醒觉，又飞步向前去追上她：“呃……对了，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陈嘉馨，不许人肉我，不许直播我，不许上学校来找我！”她迅速地说了一大串，顿了顿，说，“你呢？”
“蓝辉，那……那你路上小心，再见！”
她对我摆摆手，向校门口走去。我看着她瘦瘦小小的背影走远。欢意渐去，一阵凄凉涌上心头，凉凉的，涩涩的。香味远去，雨后的湿气在午后炎阳的灼烤下消失，却变得更加燥热。我转身，走回属于我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