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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六期“困”主题写作活动
那一年,父亲从县委团训班结业后,分配回公社担任以农代干的林业副社长。说是副社长,其实就是一个带队放排的小领导。
雪峰山区物产丰富,盛产楠竹杉树和各种林木。对于木材来说,可以说是漫山遍野,遍地都是。以前不像现在,公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再多的楠竹杉树,几声嘀嘀一响,汽车尾巴一冒烟,也跑得无踪无影。那时不行,只能沿河流放排去石下江或益阳汉口出售。假如父亲说得不错的话,汉口现在应该还有一条宝庆街,据说是当时排帮的人出钱买下来的,放排的人都可以去当时的宝庆会馆歇歇脚,养好精神头再回湘西。
排帮,在湘西大地上可是久负盛名的,不过现在是新社会,不能叫排帮,叫排木队。作为林业副社长的父亲主管排木队,每天拿着放排的竹嵩跟着排木队一道,放排去石下江。
父亲上任的时候刚好是秋天,恰逢秋旱,黄泥江的水小得几乎能露出了河中间的石头。没水,放排辛苦不说,一天还放不了几根树木。政府的指标是硬性的,有条件要完成,没有条件想尽办法也是要完成的,直接关系到社长书记的政绩。父亲上任的任职演说只有八个字:排除万难,完成任务。
社长要的就是这句话,高兴地拍着父亲的肩说:“老杨,我看好你哟。”
“请社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父亲当时还不到三十岁,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为国家的建设做贡献那是义不容辞的事,于是挺直腰板挺起胸脯再一次向领导表决心。
决心好下,排却不好放。江水太小,按正常放排的话根本没办法完成任务。一次只能放七八根杉树,到了水小的地方,全靠人力用缆绳拖过去。这样一来,一天下来根本送不走几立方的木材,父亲心里那个急啊,比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到哪里去。他想向公社要求加人,但实在是说不出口。大家都在努力工作,争取为社会主义建设做出更多的贡献,自己出了点小问题就把困难上交,哪里对得住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呢!
事是死的,人是活的,办法是想出来的。父亲从团训班回来一个多月了,一心扑在想方设法完成任务上,还没回过家。当晚喝了点酒,踩着月光不知不觉地走了五里的山路,在鸡叫头遍的时候敲响了母亲的房门。
“谁啊?”半夜三更敲门,母亲拿起放在床头的棒槌厉声问道。
“是我,屋里的。”父亲说。
“你?你怎么回来了?”听声音好像是父亲,母亲还是有点不放心,追问道。
“心情不好喝了点酒,不知怎么就走回来了。”
“好,进来吧。”母亲终于听清了父亲的声音,打开门,㫃父亲进门,“坐着别动,我去给你熬碗姜汤醒醒酒。”
在父亲喝姜汤的时候,母亲问道:“当家的,你说心情不好,到底怎么了?”
“唉,”父亲叹了口气,“河里的水太小,每天交不了几方的木材,照这样下去,任务哪里完成得了啊!”
“你说这,容易。”母亲沉思良久,说:“你先睡一觉,明天我给你出个好主意。”
“不用睡,你现在就说。”父亲一听母亲说有办法。酒立即醒了,兴奋地问道。
“你还是先睡一觉吧,不然明天哪里有精力放排。”
“不,你说。我现在哪里还睡得着,你快说吧!”父亲心里痒痒的,一个劲地催促母亲,母亲被他催得没法,没好气地说:“你是猪脑子,不知用稻草石头垒一座水坝把水先蓄起来,扎好排后,乘水大的时候放吗?”
“呃,这个办法不错,我现在就去蓄水。”父亲边说边拉开门跑了出去。
“这个冤家,”母亲关好门,无可奈何地躺回床上。
父亲迎着蛾眉月,又走了五华里的山路回到公社驻地。他来到扎木排的码头,仔细研究地形,认真地思考着母亲的建议。不错,码头的下方河道较窄,用人工筑坝完全没问题,蓄满水后,把扎好的木排依次排好队,再专人打开坝囗,木排趁着水势走个十里八里完全没问题。只要过了桐山洲小水洞,加上这两条支流的水,完全可以直接放到石下江。
说干就干,父亲也不管有没有天亮,立即去叫排木队的人起床筑坝。排木队长陈立本是个人精子,见父亲火烧火燎地要叫醒大家,知道父亲肯定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问都没问就吹响囗哨,集合队伍听候父亲的命令。也是,两个多月没下雨,木材送不出去,大家的心里都急啊!
每天放排,那辛苦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小年轻们又贪睡,起是起来了,一个个口中怪话连篇。陈队长冲着队伍吼道:“社长都来了,叫你们起床有什么大不了的,有话就大声说,别在底下嘀嘀咕咕地开小会。”
如此一来谁也不敢再乱说话。父亲站在队伍前,清了清嗓子说:“同志们,真不好意思,天没亮把大家叫起来。我想了一个办法,大家听后想想,看我是不是半夜鸡叫里的周剥皮?”
接着父亲把母亲的主意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并结合自己的观察,详细地把想好的方案说给大家听。最后问道:“同志们,你们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好。”
“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立即去实行?”
“应该去。”这些年轻人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现在领导想出、好办法,不立即去干哪对得起祖国对得起高速进行的社会主义建设。一个个摩拳擦掌,拿起工具说干就干,瞌睡虫早就飞到爪哇国。
大家来到水潭后,找石头的找石头,筑坝的筑坝,争先恐后地贡献出自己最大的力量。更有两个附近生产大队的排木工敲开队长的门,把队长从被窝里拉了出来,说要借稻草筑坝。队长开始还骂他们是碰到了鬼,还让不让人休息。听完父亲的主意后,立即来了精神,带着他们去堆好的草树上拉稻草。
有了稻草的加持,水坝蓄水的能力更强了,到天亮时,一座人工蓄水坝像模像样地建成了。本来排木工们还想把水坛建得更高,蓄更多的水。但父亲不同意,说早上一是有社员会到河对岸上工,二是河边的社员会在河中担水,假如开坝后水位上升太快,会造成危险。大家想想也是,依了父亲。
水涨自然船高,随着水位的提升,木棑开始在水潭中浮了起来,几个调皮的小伙子手拿竹嵩,爬上木排,一声吆喝划着木排在水潭中游起河来。
天亮后,父亲见水蓄的差不多了,招呼大家上木排站好,根据各人放排的特点依次排好队伍。接着父亲一声令下,两个跟排帮闲的小伙子扒开预留的坝口,水潭中的河水似脱缰的野马,簇拥着长龙般的排队顺流而下。
这些都是长年放排为生的赶河人,对河流水势了如指掌。平时苦于天旱无水只能半放半拖,早就憋了一肚子的劲,现在有了水,一个个如草原上赶马的汉子,用歌声叙发着心中的快乐,竹篙如勇士手中的长枪,精准地点击在河岸上最恰当的地方。
父亲手舞竹篙,站在排头,用他高亢的嗓子唱响了黄泥江上的激情:
蛟龙出兮趁水势,
我站排头赛蛟龙。
水如激流心头乐,
排到码头乐呵呵。
有人带头,立即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流传了千百年的排歌。
排到滩头多凶险,
放排汉子渡难关。
手拿竹篙如神梭,
战罢妖龙过险滩。
你唱山歌我排歌,
唱着排歌讨生活。
日日都在水上走,
只盼日落啊,
陪你坐床头坐床头。
和父亲预计的差不多,水潭中蓄的水过桐山洲才慢慢小了些。但有了鸡禾洞小水洞流下来的河水相助,排木队还算是一帆风顺地到石下江。和森工站的工作人员交接完木材后,天已麻麻黑,按正常情况,他们会在石下江住一晚上,第二天才赶回公社重新扎排。因为前段时间没水,放排的速度太慢,一次又放不了多少,欠的老帐太多,因此父亲提议大家连夜赶回开会,总结经验,争取早日完成任务。
小伙子们正沉浸在今天放排顺利的兴奋中,听了父亲的提议,一个个都伸出大拇哥说好。
于是,大家在伙铺(旅店兼饭馆)草草地填饱肚子,趁着蛾眉月往家里赶。当他们回到公社时,公社李书记和王社长正坐在排木队的宿舍前,叽里呱啦地商量着什么。李书记见排木队的人回来了,老远就招呼父亲说:“杨社长,辛苦了,快过来,我和王社长正有事找你呢?”
“领导辛苦。”父亲答应一声,见两位领导这么晚还在等他,当然明白他们关心的是什么,主动把今天筑坝蓄水放排的经过向两位领导做了汇报。
“老杨,不错。看样子我没看错你,你还真有两把刷子。”王社长说。本来按正常情况,团训班结业一般都是去大队任副职,农民身份的父亲是不可能被任命为副社长的。王社长也是病急乱投医,觉得父亲脑瓜子灵活,试着看他能不能完成今年的木材上缴任务。现在看来自己的这一步棋走得不错,得意地看了李书记一眼。
“老杨,你先安排大伙洗漱,我去看食堂还有没有什么吃,叫大师傅做两个菜,我请大伙喝一杯,吃点宵夜。”李书记说,“到时我们边喝边聊,开思广益,争取早日完成今年的木材上缴任务。”
“好嘞,”父亲答应一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大家。
等父亲带着大家洗漱完后,王社长早已安排人在礼堂中用四张方木桌拼成一张大桌,桌上摆满了酒菜。
见父亲来了,李书记立即招呼大家入席。父亲打量了一下桌面,准备的菜肴非常丰盛,除了萝卜白菜外,正中还有一大盆猪头肉,看得排木队的小伙子们的眼睛都冒出了绿光。当时是供给制,能有这么一大盆肉打牙祭,把他们都乐疯了,不待领导招呼,一个个拿起筷子就准备大块大块地造。父亲急忙咳嗽一声,用眼神示意了下书记和社长,工人们知趣地停下了筷子,等待着领导的指示。
李书记搬起酒瓮,给每个小伙子面前的饭碗倒满了酒,举起饭碗,说:“同志们辛苦了。听说你们想出了好办法,能按时完成今年木材的上缴任务,我和老王都很高兴。现在,我敬大家,希望大家再接再厉,早日完成任务。来,喝。”
“谢谢领导关心,为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我向党和毛主席保证,一定按质按量完成任务,为国家的建设贡献自己最大的力量。因此,我代表排工队所有的工作人员敬我们伟大的祖国,并祝领导们身体健康。”父亲带头和李书记王社长干杯,并一饮而尽。工人们见可以喝酒吃肉了,一个个高兴得嗷嗷叫。
李书记对父亲的讲话非常满意,喝了一口酒后。示意大家安静,对王社长说:“老王,你再说说。”
“我就算了,今晚就陪大家喝酒。”王社长见大家的兴致很高,不想影响大家的好心情,急忙摆手。但他还是站了起来,说,“不过,我还是得敬老杨一杯,你实在是太棒了。来,站起来,老杨,我和你喝个满口的。”
父亲和王社长又来了个一饮而尽。年轻时的父亲并不擅长饮酒,领导敬酒又不能不喝,两碗酒喝下去,脸上慢慢唱起了关公。小伙子们的兴致更高,因为父亲的一个主意为大家挣来一顿酒肉,也都要敬父亲。
陈队长见父亲已经微微脸红,知道他不胜酒力。领导这个时候请大家喝酒,肯定是有要事相商,谁都可以醉,但杨社长是万万不能醉的,他一醉那可是扫了两位领导的兴。于是,急忙拦住大家,向父亲使眼色。
父亲明白陈立本的意思,忙倒了碗酒,站起来对李书记王社长说:“我先敬二位领导一杯,再请领导做指示。”
“好,”李书记和王社长对视一眼,站起来和父亲干了杯。王社长清了清嗓子,说:“大家今天的表现都不错。不过,我想问问大家,有没有办法把工作量再提高一倍,达到春季降水丰富时的水平?”
“办法嘛不是没有,但最好是请人帮帮忙。”父亲这时还不算酒醉,见大家都不说话,首先起了个头。
“你的意思是加人?”现在正是秋耕的最关键时候,公社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怎么可能向各生产大队抽调精壮劳动力呢?王社长脸上明显露出不快,但考虑到父亲是提拔的,才没当场发作。
“社长领会错我的意思了,”父亲见社长的脸色不对,急忙说,“我的意思是在附近的生产大队找几个人把水坝加固好,做一个永久性的坝口,我们每天放排时只要打开坝口,可以节省我们筑坝的时间,让我们更加安心地放排。到时肯定可以增加一倍的放排量。”本来父亲也没把握,见领导不高兴,只得把工作量尽量往上调高。
“哦,原来这样啊。”王社长明显地长舒了一口气,和李书记耳语几句,说,“行,我明天立即安排,你们就安心放排吧!”
李书记见目的达到,没必要看小伙子们的醉态。端起酒碗和王社长一起敬过大家后,说声不打扰大家喝酒了,离开了礼堂。
领导一离开,父亲没有理由不喝酒,据说父亲最后一碗酒喝下去当场趴在桌子上睡到大天亮。而且,第二天大家都知道这个主意并不是父亲想出来的。
人多力量大。第二天李书记果然在附近生产大队调了十个精壮劳力,交给父亲筑坝。
父亲安排好排木队的工作,把队伍交给陈队长后,亲自带人开始筑坝。当时的生活条件不大好,社员们都比较喜欢出公差,因为出公差公社会管饭,运气好话能够捞一餐酒肉,所以社员们的兴致很高。在父亲的带领下,有的砍枞树削楔子打在河中,这样能更好地固定筑坝用的石头茅柴;有的捡石头固定楔子,起到稳定的作用;有的砍茅柴堵水。一个个充满了激情,在河面上干得热火朝天。
排木队的小伙子昨晚是酒醉饭饱,今天扎起排特别有劲,很快就把排扎好了。他们扎好排后,也加入了筑坝的行列。中午时分,一座拦河小坝基本上筑好,再搞个坝门就算完工。
公社食堂的大师傅来叫大家吃饭,父亲招呼一声就准备回食堂。带队的大队长拉住了父亲,说:“杨社长,要不大家加把劲把坝筑好后再去吃饭?”
“是啊,老杨,吃饭不急在一时嘛。”陈队长也在一边帮腔。
“为什么?”父亲不解地问。
“这个,”陈队长做个喝酒的动作,大队长点点,满脸期待地望着父亲。
“这样啊?好吧,你们先干着,我回去看看。”说得也是,酒后干活容易出事。不过他不知食堂有没有准备酒,只好说先回去看看,假如没有的话也好以排木队的名义去找供销社想想办法。还好,食堂准备了酒,但不是什么好酒,是茯苓酒,比昨晚的纯米酒差了不是一两个档次。有酒总比没酒强,父亲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大队长。大队长一听,兴奋地又把好消息告诉了筑坝的人。大家的干劲更高了,大队长更是把队里闲置的两扇木门贡献出来做坝门。
大队长刚一开口,两个社员自告奋勇地回去扛门。有了坝门,坝很快地筑好了。大队长请父亲检查,父亲找出几个小问题,要求大家在几个比较薄弱的位置再多垒点石头,巩固水坝的质量。有酒肉在前方招手,一切的事都不是事,很快坝就筑得非常坚固。
父亲满意地带着大家返回公社食堂,招呼落座后,给大家倒满酒,说:“大家辛苦了。首先感谢大家对我工作的支持,客气话我就不多说,饭菜不好,以后生活好了,我再请大家吃好的。现在大家都饿了,开始吃饭吧。”
大队长本来还想说两句客气话,但社员们的嗓子里早就伸出了手,立即操起饭碗喝起来。大队长不好意思地看着父亲,父亲说:“没事,大家都饿了,正常。来,我敬大家。”
“还是杨社长好说话。”说完和父亲干起杯来。
父亲安抚好大队长后,走到陈队长面前,叫他看着点排木队的人不要喝醉,争取下午把排放到石下江,再连夜赶回来。陈队长看了父亲一眼,想说点什么,最后由于相信父亲的为人,没有说出来。
父亲见排木队的兄弟们基本上放了碗,拿起放排的竹篙和大队长打声招呼,说:“各位,感谢你们对我们排木队工作的支持,时间不早,我就不陪大家了。大家随意,吃好喝好,有机会再请各位喝酒。”
“杨社长,够义气。以后排木队有事,你随时说话。我只要迟疑半句,就是四脚爬爬。”大队长脸上有了三分酒意,口齿不清地向父亲表态。其他的社员也一个劲地嚷嚷:“社长,就是不算公差,只要你说话,我一样随叫随到。”
父亲再次表示感谢后,带着排木队的人趁着水势,一路畅通无阻把木排放到石下江。森工站的工作人员已经下班,见到江面上带了排队,不待父亲去叫,主动加班验收木材。
结算好木材后,父亲带着工人们又趁黑往回赶。
陈队长对父亲说:“杨社长,服了。”
“这不奇怪。我们任务完不成焦急,森工站收不够任务比我们更焦急,我算定他们为了完成任务,天再黑都会给我验收的。”父亲轻描淡写地说。
“老杨,我说的不是这个,”陈队长说,“今天你这一餐酒算是把他们收服了。以前我们哪怕是踩死他们一蔸油菜,那个大队长都会对我说半天的道理。今后我看就是我今弄坏一笼油菜,也会一点问题都没有。”陈队长说。陈队长说得不错,就是再小心,谁敢保证扛排树扎排时不会弄坏人家的庄稼。和当地人搞好关系,对排木队的工作有很大的帮助。
“你说这个。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回食堂看过酒的数量,公社根本就没准备他们的酒。我虽然和大队长不熟,但听话听音,他说筑好坝再吃饭,绝对是好杯中之物的人。假如看到我们喝酒,他绝对敢跳脚骂X的。只是苦了兄弟们。”父亲对排木队的工人们说,“今天喝得不痛快,兄弟们有意见就冲我来,是我叫队长让你们少喝的。”
“哪里会呢?昨晚喝得真爽快,我们还没好好感谢你呢!”说得也是,假如不是父亲坚持回来,那酒那肉,绝对和大家没缘分。
李书记知道筑坝蓄水放排的主意是母亲想出来的后,建议父亲把母亲也招到排木队来,一是给大家做饭。排木队日夜操劳没有固定的作息时间,总让食堂临时加班也不是个办法。二是在驻地给大家打草鞋,还可帮忙处理一下排木队的内务问题。
调别人来好说,调自己家里的堂客父亲怕影响不好,还真不好意思发话。
陈队长是爽快人,对父亲说就算你高风亮节,别人的脑瓜子有师父娘的脑瓜子活吗?一举两得的好事,你就少婆婆妈妈的。既然大家没意见,父亲当晚开好协调函交到大队,把母亲招进了排木队。
母亲虽然没上过学,但为人勤快,除了做饭打草鞋,还把整理内务的任务主动承担过去。熟悉环境后,忙完了正常的工作,她还会去坝上走走,发现有被水冲坏的地方就去附近的生产大队讨点稻草,捡石头加固好。因此排木队的小伙子们一个个尊称母亲为师父娘。再加上筑坝的主意最先是她提出来的,说母亲是这条小河的女神,有她在,连河水都听她的话。
母亲任凭他们胡闹,有时在他们干得热心朝天的时候还会高唱几句山歌:
日出东山哟西山落,
汉子扎排哟唱排歌。
我今放声哟把歌唱,
谁是英雄哟来对歌?
这时父亲就遭了殃,放排本来就是一件枯燥乏味的工作,这时有人挑事正好看看西洋镜,一个劲地喊叫要父亲唱一个。
父亲一边说母亲在胡闹,一边清清嗓子唱起来:
放扫汉子水上漂,
手握竹篙讨生活。
两岸风景特别多,
我来和你对山歌。
在父母一唱一和的对歌中,排木队的工人们已经扎好了木排。父亲和母亲打声招呼,命人开坝放水,众人一声吆喝,木排随着水势向下流急速漂流。
母亲可不管正在放排的父亲听不听得到,望着木排远去的方向,高声唱道:
哥哥放排讨生活,
妹妹在家等哥哥。
只待哥哥回家转,
热饭热水摆上桌。
母亲来到排木队后,工人们的精神面貌都有了很大的改观,干起活来特别有劲,每天都能超额完成任务。李书记特意表扬了母亲,王社长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为他的慧眼识珠感到骄傲,亲口对母亲说,只要年底完成了木材上缴任务,到时一定给母亲发张大大的奖状,评她为先进工作者。
那时的人们真是单纯,见社长说到时能评她为先进工作者,母亲的积极性更高了,几乎可以算是半过队长。
为了搞好生活,她在河边开了一块菜地,准备种上萝卜白菜,尽量做到蔬菜自给自足。当时筑坝的大队长见状,主动提供种子,并表示需要人工肥的话,随时可以找他,由他想办法解决。有这种好事,母亲当然欣然接受。解决了肥料种子的问题,要种几棵小菜对干了半辈子农活的母亲来说,还不是小事一桩。
很多好事都是一串串的,节约了买蔬菜的钱,菜中的油水自然就多了起来,甚至每个星期都可以搞点猪头肉来开开荤。当时猪肉是凭票供应的,只有猪头可以不用票。但一个小小的公社食品站一个星期也杀不了几头猪,猪头基本上是各机关的下饭菜。排木队按正常来说,一个月最多只能分到一个。
这难不倒母亲,她找到王社长死缠烂打要他批条子。王社长多少要给父亲这个副社长三分薄面,只要食品站有多余的猪头都会答应。到会餐时,母亲又会把李书记和王社长找来一起坐坐。两位领导也不好意思白吃,又会带点酒来给大伙解解馋。母亲为了和食品站搞好关系,会把扎排剩下的树梢和竹尾送给食品站,和食品站的人熟悉后,知道站长和父亲同姓,一来二去,站长成了大哥,到后来社长批不批条子,母亲一样能够拿到食品站卖剩的猪肉和猪下水。
在父亲的带领下,排木队的工人们不顾严寒酷雪,在凛冽的寒风中脚上裹着厚厚的笋壳,穿着草鞋,握着结冰的竹篙,仍然在河面上忙碌着,唱着歌,喊着号子,热火朝天地放排,终于在腊月二十三日完成了全年的木材上缴任务。据说在当年,因为天旱,全区五个山区公社只有我们完成了任务。
二十四日,公社的两大领导来到排木队,一是放假前会餐,二是对全年工作的表彰。排木队的小伙子们不用上工,为了感谢母亲平时对大家的照顾,厨房的事根本不用母亲。陈队长是我们当地有名的农家厨(农村里红白喜事时的掌灶人),做得一手好农家菜,自告奋勇地当起了大师傅,在锅碗瓢盆中大显身手。
闲暇的母亲虽然不用动手,但还是乐呵呵地笑着看大家在厨房里忙碌,并指点大家柴米油盐酱醋茶存放的位置。
开餐时,李书记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和王社长一起,向大家敬酒。领导敬过酒后,父亲站起来动情地说,首先感谢领导对他工作的支持和厚爱,敬了二位领导。接着端起饭碗对工人们说,感谢大家在半年来对自己的帮助和配合,多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一切都在酒中,今晚大家不醉不归,希望明年大家再加一把劲,狠干加巧干,争取更上一层楼,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用更好的成绩来回报祖国,回报领导和父老乡亲。工人们开心站起来和父亲碰杯。
于是,一切都在不言中,你来我往地喝起来。母亲倒好,仿佛在另外一个平行的世界,时不时地摸着写着她名字的奖状,高兴得几乎忘了自己是谁,连大家起哄说要敬师父娘一杯酒时都没有接茬,机械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父亲知道,今天社长亲手发给母亲的奖状,对于母亲来说,几乎是天大的荣誉,想不开心都不能,只是没想到母亲会开心到无欲无我的境界。其实也不奇怪,假如不是来到排木队,一年下来都不一定能领到生产队的奖状。于是,父菜一碗一碗地帮母亲替着酒,让她多开心一会。
王社长离开的时候,特意走到母亲身边,握着她的手,说:“嫂子,过了年还要请你回排木队做饭,到时我再给你发个大大的奖状。”
“好勒,”母亲一手握住奖状,一手拼命地摇着王社长的手说,“谢谢社长,我一定会好好干,请领导放心。”
“你办事我放心。”王社长说,“嫂子,老杨应该醉了,辛苦你了。”
这时,母亲才发现父亲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伏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急忙把父亲扶回房间,打了一盆热水,用毛巾擦拭父亲脸上的酒迹,并用热毛巾敷在父亲的额上,为父亲醒酒。
春节过后,母亲跟着父亲又回到排木队。年后,春雷阵阵,春雨淅淅,桃花水泛滥,黄泥江回到了丰水期,放排时不用靠筑坝蓄水,母亲的工作轻松了许多,每天只要打打草鞋,做好一日三餐就行了。
每年这时是排木工人最轻松的时候,只要排扎得好,就可以顺风顺水把排放到石下江。不像在涸水期,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奔波在放排的路上。
一天下午父亲和工人们一道,在排木码头扎好排后,照例回宿舍休息一晚,准备第二天早上再开始放排。谁知到了凌晨两三点钟,天空突然雷声大作,紧接着是倾盆大雨。父亲不放心,穿衣起床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打着手电来到排木码头。还好,雨虽然下得很大,但江水并没有暴涨的迹象。父亲不禁松了口气,在一棵树叶茂盛的大树下待着,观察着江面的变化。
陈队长也来了,他首先发现了待在树底下的父亲,说:“老杨,你也来了。”
“嗯,”父亲答应一声,忧心忡忡地说,“这雨啊,不知要下到何时,我真担心涨水。”
“是啊,看样子涨水是不可避免的,我看这样吧,要不我回去叫上几个人,把木排尽量往沙滩上拖,就是涨水也不会把排木冲走。”陈队长是老排工,放排和避险的经验比父亲丰富得多。父亲觉得不错,立即吩咐陈队长回去叫人。
常年靠放排讨生活的人都知道,扎好排后最怕忽然涨水,稍不注意就会被洪水冲走。所以陈队长回去一说明情况,几个年纪较大的排工立即出发去码头抢险。母亲在父亲起床时就起床了,不放心父亲,也准备跟着去。
陈队长拦住母亲说:“师父娘,你就不用去了,烧锅开水,做点姜汤,到时给工人们祛祛寒,免得感冒。”陈队长虽然比母亲大几岁,也和排木工人一样,尊称母亲为师父娘。
母亲想想也是,虽说现在已经是春天,但天气还比较寒冷,淋湿了身子容易感冒,于是没有再坚持,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父亲,嘱咐陈队长说:“老陈,见到我家老杨叫他小心点。”
“好的。”陈队长答应一声,带着队伍匆匆走了。
为防万一,本来大家准备把木排解散,重新扛到岸上去,怎奈天黑雨急,河水已经开始上涨了,再搬肯定是来不及,只能采用陈队长的办法,尽量把木排往沙滩上拖,再用竹缆绑好,分几批绑在岸边的大树上。并两人一班,安排专人守护,如果水再涨的话再往堤岸上拖。
于是,小伙子们脱掉蓑衣跳进水中,把木排拼命往滩上拖,陈队长和父亲亲自用竹缆把木排绑好。情况危急,工人们谁都不会耍滑藏奸,不顾安危地工作着。忙了大约两个小时后,终于把所有的木排绑到了大树上。
父亲检查完每个木排的情况后,吩咐陈队长带工人们回去洗澡换衣喝姜汤,自己和一个年纪较大的工人值第一班岗。
天亮后,雨下得更猛了,黄泥江似一条发怒的蛟龙,洪水一波大过一波,很快又涨到排头,水再涨的话只靠岸边的几棵树肯定是拴不住木排的。
父亲见情况不妙,招呼大家尽量把木排的头部提到堤岸上去,只要水不漫过堤岸,木排就可以安然无恙。
于是,父亲一声令下,工人们冒雨跑到河边。全然不顾暴雨打湿衣裳,只要能保住集体财产,打湿衣服算什么。根本不用安排,下水的下水,在堤岸上提排头的提排头,汗水和雨水在脸颊上淌着,所有的工人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尽快把排头提到堤岸上,保住自己的劳动成果,为社会主义建设多作贡献。
每个人都舍生忘死,在暴雨和滔滔的洪水中拼命,很快,十几个排头都提到堤岸。父亲用手抹了一把头发和脸上淌着的水流,不禁松了口气。就在他清点人数准备叫工人们回去洗澡换衣时,发现洪水有一个身影在翻滚。不好,有人落水了。
父亲顾不得清点人数,手拿竹篙从堤岸上一个撑竿跳高跳入水中,向翻滚的人游去。父亲虽然年纪不大,但水性了得,在竹篙的帮助下很快赶上了落水的人。他知道救人时是不能面对面施救的,落水的人求救心切,一旦被他抱住双手的话,两人都会玩完。在落水的人翻滚露出后背的一瞬间,父亲把竹嵩交到左手,右手挽住那人的腰,用尽全身力气把人举出水面。
这时,陈队长和两个工人也游了过来,接住父亲手上的落水者。一起准备往沙滩上走去时,一大堆杂草冲到了陈队长的身上,陈队长一个趄趋,在他就要摔倒的时候,父亲扶住了他。谁知在杂草的后面还有一截木头,刚好冲在父亲的肩部。父亲虽然没有受伤,可是脚步不稳,直接摔倒在河水中。而这时刚好已经到了坝口,杂草又盖住了他的头,父亲没办法直起腰,和杂草一起冲出了坝口。
在这一霎时间,陈队长他们手中有人,根本来不及对父亲施救。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后,父亲已经卷进激流中,想救已经不可能了。能救要救,不能救想尽办法也要救,陈队长把人交给同伴,急忙趁水跳过水坝,从水浅的地方向坝下追去,可是一切都迟了,水中再也找不到父亲的踪影。
落水的人是救上来了,是附近大队的一个社员,父亲却被洪水冲走了。陈队长没法,一边安排人沿河边寻找,希望父亲被水冲到岸边,自己急忙回公社去报信。
李书记听说,急忙要陈队长封锁消息,害怕母亲知道后出事。又打电话吩咐沿河的各大队留意,看能否发现父亲。到了中午,雨下得小了些,母亲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来河边叫大家回去吃饭,没有看到父亲和近半的工人,在场的工人又躲躲闪闪,拼命躲避着她的哏晴,知道是出了大事,但也没想到是父亲被洪水冲走了。
父亲的水性母亲是知道的,正常情况下这点洪水根本奈何不了他,于是她问道:“老杨呢?”
“社长他……”一个工人带着哭腔说,但另一个工人急忙赶断他,说:“社长带人巡河去了,看有没有木材被冲散。”
“哦,”母亲看两人的表情不对,想再问,所有的人都低着头,想问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得招呼大家回去吃饭。可是,这些人仿佛都聋了,低着头,偶尔用眼角的余光去看一眼河的下游。
母亲越想越不对,颤抖着声音问道:“是不是老杨出事了?”
“社长,社长被洪水冲走了。”第一个说话的人说道。
“什么?”母亲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堤岸上,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一样。
几个排木工人围在母亲身边,又不知从何劝起,只能陪着母亲默默地流泪。良久,母亲抹去脸上的泪水,说:“吉人天相,老杨不会有事的。大家回去吃饭吧!”
“师父娘,那你呢?”
“我想在这里静静,等等老杨。”接着母亲对着下游的方向喝道:
春江水涨春水寒,
妹妹想哥在沙滩。
站在堤上等哥哥,
双双一起把家还。
几个工人听后,哪里还敢回去吃饭,只得陪着母亲一起在河堤上苦等。
最先赶到河堤的是李书记,他听到消息后立即赶了过来。握住母亲的手说:“嫂子,没事。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王社长和陈队长已经带人沿河两岸去找了,老杨命大福大,不会有事的,你就随我回去吧!”
“没事,李书记,我真的没事,就想在这里坐坐。”
“好,那我陪你等吧。”母亲虽然嘴上说没事,但李书记哪敢掉以轻心,只能安排人回去吃饭,自己在堤岸上陪母亲。
母亲呢?在堤上不吵也不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黄泥江下游的方向。等到该做晚餐的时候,她对着下游唱道:
洪水滔滔心内惶,
我等哥哥愁断肠。
但愿吉人有天相,
妹妹等你到天亮。
唱完,母亲一步三回头走回排木队,开始做晚饭。把晚饭做好后,母亲回到房中,呆呆地望着窗外。大概在八九点钟,附近大队的妇女队长王菊花走了进来,安慰母亲道:“没事,杨社长是好人,不会有事的。”
母亲没有说话,点了点头,算是和她打过招呼。王菊花是李书记特意安排过来陪母亲的,但是人被洪水冲走一般说来是凶多吉少,又能怎么劝,只能小心翼翼陪着母亲,以防不测。
母亲依然我行我素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看着窗外,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第二天天亮后,母亲照常去做早餐。王菊花也没有走,默默地帮着母亲。母亲吃了半碗红薯稀饭后又去江边,王菊花也只得跟在旁边。一连三天,母亲准点回去做饭,做完饭后又回到河边苦等。一天没消息可以说没消息是最好的消息,连续三天,这句话就是傻子也知道只能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母亲越来越沉默寡言,人消瘦得很快,每天除去了河边唱三次山歌,整天整夜在厨房里忙碌着,草鞋是打了拆拆了打,只有做饭的时候还算清醒。公社的两位领导每天都会来排木队看母亲,和她呆坐会。
七天了,生还的机会已经非常渺茫。公社开始悄悄搜集父亲的先进的事迹,母亲在河岸边开始忘记回来做饭了,只是反复地唱着思念的歌:
寒霜专打抽穗的稻,
恶魔专找苦难的人,
妹妹想哥哟肝肠断,
哥哥狠心哟留下苦命的人。
远去的人已经远去,活着的人还要接着生活,与其让母亲在没有结果中等待,不如早日断了她的念想,或许对她更好。于是又过一天后,公社准备给父亲开“表扬”大会,作为家属,昏昏沉沉的母亲是发不了言的,李书记决定让大舅代替。母亲听了公社的建议后不置可否,仍然默默无言地望着她的窗外,她的河。
半夜时分,母亲忽然发疯般地打开门,向黄泥江畔跑去,在转过一个急弯后,母亲抱着一个扛排竹嵩的男人,问道:“当家的,是你吗?”
“是我。”
“你总算回来了,”母亲说完,整个人都瘫在来人的怀抱中。
王菊花追上来发现是父亲,惊奇地问道:“杨社长,真的是你吗?”
“是我。”原来父亲虽然被杂草蒙住了头,但他水性了得,手上又握着这根四五米长的排竹嵩,有一定的浮力,所以偶尔也能露出水面换口气。直到再次过一个大坝时父亲才趁势逃出那堆杂草,可是人泛无力,只能靠着竹篙的浮力随波逐流,最后被冲到一个荒无人烟的江心小岛,靠生鱼生虾熬到现在。
第二天表彰大会照常召开,只不过是真正的父亲的表扬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