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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从生活区的食堂往回走时,她果然又看到了那个驼背女人。女人穿了套只到膝盖的裙装,一如既往戴着顶浅褐色的礼帽。她若无其事地跟在女人身后,直到女人再一次拐入右侧小路。
每次遇到这个女人,她都要在心里做着猜测:女人多大岁数?从她的驼背来看,应该是个老年人。可从衣着来看,又似乎只有四十多岁。加上女人总是戴顶宽檐的帽子,又隔着一段距离,始终看不清楚她的脸,也就无从验证她的年龄。
在生活区住了好多年了,这个女人最近才被她看见。那天,她退休后第一次出门。在单元楼拐弯处,她碰到了这个女人。女人刚从邻近楼里出来,特征很明显,一下子就进入了她的视线。
女人是驼背。如果用度数来表示,正常人的背是零度,而女人的背是十度。在这个并不冷的秋日里,女人戴着褐色的礼帽,穿着同色调的暗色格纹大衣,看上去像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贵族女人,有股活色生香的韵味。
两人前后沿着生活区外的人行道走。在一个岔路口,她继续直行。女人拐入右侧小路,不知去向。
回到家后,她支好画架。
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她学过几天国画。画了两幅,一幅还被单位送给了国外一位客户。其实那幅《牡丹》是有缺陷的。她认为叶子画得不符合标准,于是就拿画笔蘸了白色的颜料涂上去,结果想掩盖之处成了最显眼的地方。现在想来,那幅画并不自然。为了像“教科画”上的牡丹,她还动用了尺子,力求每一笔的尺寸都与原画惟妙惟肖。
那时,她这个理科生从事的是技术员的工作,能去学画画,已经是旁逸斜出了。
天渐渐暗下来。钟表上五点半的刻度像根针一样刺向她。她快速收了画板,拽了扫帚和抹布,冲向各个房间……
02
“回来啦?”随着开门声,她拿着抹布从房间里出来,先递上问候,伸手去接老公的公文包。
“嗯。”他一脸疲惫,换鞋后径直走向书房。
她跟在后头:“今天忙什么了?”
“老一套,除了开会,就是上现场。”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孩子似的说,“我要喝咖啡!”
晚上喝咖啡会睡不着觉,她在心里嘀咕,脱口而出的却是:“好嘞,咖啡来了!”把咖啡杯放在电脑桌上,接着坐在老公旁边。说点什么呢?阳台上的茉莉花又开了,拉着他一起去看看?他肯定说:好,好,等下次吧!
“怎么样?屋子收拾得干净吧?”她摆功道。
“还行……但你要学会定置管理,比如电脑键盘,要沿着这条线摆放……”
在单位时她经常讲给下属的那些话,现在又从老公嘴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她感到有些心慌,紧接着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她不由自主地用左手去抠右手,能摸到指甲上的毛刺,短短的却挠着她的心。于是抬起身子去够桌子上的指甲刀。
老公的视线被挡住了,发出“啧”的一声。她知趣地赶紧往回缩,胳膊肘正碰倒了咖啡杯。轻微的碰击声,深棕色的液体迅速在桌子上漫延。她手忙脚乱去扶杯子,拿纸巾去擦……最后,她歉意地看向老公——眼前的咖啡只剩下了小半杯。
正如她所料,旁边的这个人开始了:笨手笨脚,不会6S定置管理,把心思都放在画画上,对家庭没有责任感……
老公的嘴一开一合,吐出的字散落在空气里。她脸色不变,眼光越过他的头顶,定格在地上,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下一分钟,她已清扫起地板。扫帚上粘了棉絮状的东西,细看是许多空壳的虫卵。
最近虫子有点多。早晨她走进厨房时,无意间拿起台面上的浴帽状塑料袋,一阵恶心——几只蚂蚁正在汤水中忙碌着,旁边的台面上还爬行着另外几只。她将塑料袋扔进垃圾筒,又拿起抹布按向台上的蚂蚁。心里却为它们的命运而感叹着。
对老公的指点,她向来是你说你的,我干我的。老夫老妻在一起快三十年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无须多说彼此已心知肚明。可今天不知咋的,她很烦,莫名地烦。
晚上,老公不多久就发出甜美的鼾声。几十年的睡眠伴奏曲,今天却刺耳。碰碰他,那位嘴里咕哝一句,翻个身,鼾声停了。她担心起来,将手探到那位的鼻子底下。“喝——呼——”鼾声又起,划破静寂的夜空。
长夜漫漫。手上撕掉倒刺的位置开始疼痛,向着黑暗扩张开去。
03
又一个白天开始了。她支好画架,呆坐半晌,还是无法画出一笔。心生烦躁,用笔蘸了黑色的颜料,胡乱地涂了上去。
在遥控器的指挥下,一个个镜头在眼前转换。情节幼稚,逻辑可笑,表演浮夸……她按一次键下一个断语。忽闪一下,电视屏幕回复寂静。
又打开手机,通信录、同学群、绘画培训群以及各种各样的群,指尖在众多名字上划过。点开任何一个,都可以展开不咸不淡的聊天,关系好的最后再约定什么时候一起坐坐。除了人际和事务,没有什么可期待的话题。
还是断舍离吧。一通翻找,大小长短不一的衣服摆在了床上。这条花裙子是上大学时的最爱,第一次穿上它,她像蝴蝶一样穿过校园花径,后来成为老公的他正迎面走来,眼眸一亮,含羞上来搭讪……有特殊的意义,不能断。那件毛衣是谈恋爱时他买的,爱情的信物,不能舍。这套红色西装是结婚时穿过的,显然也不能离。整理了半天,只有几件衣服放在了塑料袋里。
中午,稍事休息后又转战儿子的衣橱,更没有什么可以丢弃的了。已工作的儿子小时候的衣服包括开裆裤,她前几天已全部洗过晒干叠起来,专门放在了一个置物箱里。
触及处,一条腰带落在手掌上。她微微笑了。
这条布艺腰带搭扣坏了,其它还好好的,她没舍得扔。退休后,为了打发时间,她拿出去修理。
走街穿巷后,终于在一个小窗口处发现了“修理店”字样。
“师傅,这个可以修理吗?”她拿着腰带伸向店内。
里面的人转身。她一愣,修理店的人不应该是戴着围裙、满身油垢的吗?对面的这位师傅,却戴着宽边眼镜,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蓝色布质衬衣。让她诧异的是,他还扎着一条同色系的浅蓝色领带!整个人气质非凡。
师傅脱下沾了油污的手套,捏住腰带上下打量着,片刻后点头:“可以修理,请稍等。”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跳跃着火焰。
在他修理的时候,她饶有兴趣地将视线投向修理店内。里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钥匙,皮鞋,伞,钟表,各种零件,五花八门,却并不凌乱,摆得整整齐齐。
随着视线的移动,她惊奇地睁大了眼——对面中间的墙上挂着一幅装裱后的油画,画了一棵向日葵。向日葵笔法恣肆汪洋,好像是兴之所至,随意点染,很有自己的风格和气韵。而且整个修理店都被向日葵映得金灿灿的。“那是谁画的?”她问。
“我画的。”他微微一笑,很害羞的样子。
“画得真不错呢!你学过画画吗?”
“没学过,就是喜欢,瞎琢磨罢了。”
他告诉她,他们兄弟在画画方面,可能有些遗传。父亲是地主的儿子,家道中落,不会农活,只能靠画画换取酒肉菜。哥哥也会画,作品曾被当地文联收藏……
04
回家后,她也拾起了画笔。
按照年轻时参加培训班的印象,画了几幅画。后来又参加了几个培训班,认识了一些美术界的老师。在他们的帮助下,她还参加了几次展出。但在最初的兴奋过后,她很快又消寂了,不是不想画,而是画不下去了。
沉静的水面下其实波涛汹涌。这世界上就没有桃花源,她所认为的只和美挂钩的美术界,也是如此。在你争我夺中,她好像回到了曾经那个职场。
这种感觉与她的初衷是相悖的。她失去了宁静,更重要的是,似乎也失去了创作的灵感。
当年,培训老师对那幅漂洋过海之作的评语犹在耳边:“这幅画临摹得很像,但没有意思。”她不太懂。
几点了?仿佛是第六感,她将视线投向墙上的钟表——时针竟然在“10”上。现在是下午啊!看看手机,果然时间不对。她踮脚取下钟表,换了电池,指针依然不动。
端详着手里的钟表,心里升起怜爱——近三十年的陪伴啊!它是两人结婚之前一起去买的,还是他一手挑中的。表的模样很稚拙,时间刻度似乎是一个调皮的孩子画的,五颜六色,长短不一。很卡通,但有一种艺术美。那时的他与她一样,有一些烂漫和天真。
去修修吧,兴许能用。再说,那个修理店的师傅,她一直抱着些许好奇在心里的,就像那个驼背的女人给她的感觉一样。
她骑着车子去了。
小窗口开着,低头寻了去,里面却并没有人。只有那幅向日葵油画迎面而来。
她按窗口旁边小牌子上的手机号码打了过去,对方说马上就来。在阳光下,她安静地等。修理店里的墙上,还有一个手工的木头钟表,很朴拙的样子。一会儿后,他骑着车子来了。
“你挺忙的呀!”她笑着打招呼。
“得空去市场上转了转。”他显然已不认识她了,依然穿着衬衣、扎着领带。
“表不转了,你看能修吗?”她将钟表递给他。
“可以的,就是需要等半个小时。”他说,“你可以去市场上转转再来拿。”
“市场上有什么意思呢,鸡鸣狗跳的。”
“生活的滋味就在鸡鸣狗跳呀。我刚才蹲了半天看鸟,就觉得挺有意思的。小米在笼子里,里面的鸟在啄食,笼外的几只鸟也把头伸进去啄。当时我就在想,还是笼子外的鸟幸福啊!”
“你可以把刚才看到的画下来。”她笑着说。
“我观察鸟,不是为了画鸟。带着功利,是画不出味道来的。”
“你还挺懂艺术的,你上过这方面的课吗?”
“没有,我就是一种感觉。我觉得吧,画画要有情感,能把生命的东西注在里面,这是最重要的。”
“说得太对了。”她眼前一亮,“小时候我很不明白为什么把蒙娜丽莎的微笑称作‘永恒的微笑’,甚至觉得达·芬奇笔下的她简直丑得可以,像个老太婆。但长大后有了生活的阅历,再来看这幅画,就觉得她的笑有着复杂的情感。”
“对,画画是需要用心的艺术,就像梵高的《向日葵》,我临摹得再像,也没有意思,因为它只属于梵高。而我自己创作的,即使丑,也有意思,因为那是我自己的,它带着我指尖的温度,有我的情感和灵魂。”他看了看修理店里的那幅画,眼里全是欣赏。
培训老师的话又浮上脑海。现在她知道“没有意思”是什么意思了。
曾经,她是抱着钻研技术的心态来对待画画的,各种工具,物理的眼光。现在看来,艺术不同于现实世界,什么都码得整整齐齐,一清二楚,也就失去味道了。
现实世界,也可以艺术地过。它们是相融的。
05
初秋的天开始变短。她回到生活区门口时,天色已暗下来。
在路上接了老公一个电话,他今天值班,单位发的中秋节食品由同事带回来。于是,她站在生活区对面等候班车。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车来车往。行人说话、车鸣笛、狗叫,在空气里飘散。“叮当当”,有人经过,手里提了只小铃铛。灯火气息在马路上漫延。
路两旁高大的树木,遮住了围墙内的楼房。多年前她曾经到过山城重庆,惊诧那比肩楼房的树木。在这儿住了多年,现在第一次发现,生活区外面的树木也并不矮呢!她想起朱光潜先生的《谈美》,果然,换个角度来看,就发现了不同的风景。
周边,连空气都以生命的姿态进入她的视线。生活区上方的天空,于灰色的云彩之中现出晚霞。待她掏出手机来,那灿烂的一抹已隐身不见。但不影响什么,她与天空安静对视,云在她面前呈现出万千的意象。
一切,都流动着诗和画。
人行道旁,伫立一棵造型简洁的树。瘦弱的枝干笔直,在顶端横着长出一根枝杈,树的体态正好呈九十度。
朦胧处,那个驼背的女人从树旁经过。她戴着礼帽,穿着一步裙,从容地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