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到夏天的雪(记忆二篇)

林场

      那时候我们一家人生活在林场里。林场是一座建筑在小山包上的巨大四合院,有一个大食堂,四合院的每一面排列着十几间木地板木墙壁的房间,据说以前这里住满了来自各地的下乡知青,林场主要工作就是把周边的荒山变成森林。当我出生的时候,知青们已全部返城,整个林场只剩下几名留守职工。

      林场西面紧挨着小悬崖,悬崖前下方有个五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庄背枕四季常青的原始森林,面向一大片农田,一条小河从农田间缓缓流淌,小河岸边生长着成片青翠的竹林。林场的南面是一片梨树林,夏末秋初,树上就结满了梨子,这些梨子有个外号叫“木头梨”,顾名思义,梨子硬得可以把牙齿蹦碎。林场的东面是一大片平整的土地,春夏秋三季,父亲在这片土地上种植着一望无际的向日葵和西红柿。林场的大门口正对着北方的山群,有条山间羊肠小道通往镇上,门口左边有两棵高过屋脊的苹果树,到了秋天,这两颗树就变成了我的最爱,只是通常等不到秋天,它们早已在我心里日思夜想。

      那时没有电视,傍晚时分收音机发出吱吱呀呀的唱歌声音或者冒出一些讲话正儿八经挺吓人的节目(新闻),勾不出我任何的兴趣。通常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吃完晚饭后,到林场西面的悬崖上冲着村里两个跟我年龄差不大的小朋友做鬼脸,中间隔着悬崖、小河和农田,他俩在村子前的晒谷场上也扒眼睛歪嘴巴冲我恶搞,来回大战三百回合等到天黑就各自回家睡觉。有时恶搞到极致也互相掷石子,只是我们的力气太小,不管如何使劲也伤害不到对方。后来有个林场职工教我把石头夹在一根辟开一端的竹棍上,石子甩出去就能飞得很远,我依法尝试了一次,不过飞得太远,把一户人家的屋顶瓦片砸了个窟窿,吓得我从此不敢再用这件“洲际武器”。偶尔小朋友也会在田间、村道上打架,我始终是一不敌二,常被以绝对性优势打倒在地面,败得灰头土脸,不过最好不要被大人们发现,不然他们的父母又会拎着他们的耳朵然后带着好吃的到林场上跟我爷爷奶奶道歉。有时候我宁愿把这场无伤实力的败战变成持久败战,等到被大人发现的那一时刻,就是战争的转折点,这是我小时候领悟出只要压不死的“持久战”理论。


藏到夏天的雪

      当温饱冷暖已不觉四季变更的时候,突然觉得没有下雪的冬天是一种特别的遗憾。写下这个题目缘起于不经意间想起那年的雪。通常下雪的黑夜特别寂静,而仅有寒冷的今夜虽不曾下雪却异常的安静,这静突然让我措不及防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像蒲公英种子一样在风中胡乱飞扬。在林场生活的那当时,我想母亲还是很年轻,看照片可以看到她微笑飞扬的嘴角和浅浅的酒窝。只是母亲离世太多年,如果不睁大眼睛看照片,我已全然想像不出母亲的模样。在我所有的记忆里,母亲似乎始终没有和我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我至今能印象深刻的回忆起母亲的形象,还是停留在那年冬天的大雪里。

      那年我四岁左右的光景,我的行动能力局限于林场方圆一公里以内,那个冬天某个清晨变得异常热闹,所有职工都在林场门口的操场上嚷嚷和谈笑着。母亲把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拉起来,穿上棉衣棉裤,带上毛线帽子,全身只露出两只眼睛,然后对我说下大雪了。我打开房门就看到院子里堆满了厚厚洁白的雪,我试探着走到雪地里,一下子就陷到膝盖。雪还在不停的下,漫天飞舞扬扬洒洒。从林场的门口向北望去,原本青翠和黛蓝的山群突然点缀上白花花的大雪,一切就像一场玄幻的梦境。几个大人在操场上堆起雪人,用乌黑的小铝锅当帽子;一个鲜红的大辣椒鼻子特别抢眼;木炭装点的眼睛,又大又黑;随手刻画飞扬起圆弧的微笑嘴角;肥胖臃肿的身子;憨态可掬的模样,让我爱不释手欢呼雀跃。那是我印象中最为高大的雪人,我的小脑袋只能贴在雪人肥胖的肚皮上,无论我如何用劲,也无法和它完成一个完整的拥抱。

      午后停止了下雪,出来了阳光。母亲找出几个干净的泡菜坛子,带着我到操场边上一块相对干净的雪地,然后拿出铲子,一铲铲把雪装入坛中。我好奇地问母亲为什么把雪装起来,母亲笑着说,把这些雪装进坛子然后封存到地窖里,等夏天到来的时候,又可以看到白雪了,并且还有冰凉的雪水解渴。我信以为真,卖力的帮母亲铲雪。我甚至问母亲,能否也可以把雪人藏进地窖,这样雪人就可以保存到夏天,母亲听后哈哈大笑,说我真笨,那样的话雪人就融化成水了。在我以后不经事的年龄里,甚至在母亲过世后许多年当中,我一直深信母亲是个可以把冬天的雪花藏到夏天的人,只是我一直无法明白为什么地窖可以储藏保存在坛子里的雪花而不能储藏那个可爱的雪人。成年后有次无意间向父亲提起这件事,父亲说那些装在坛子里的雪过不久就会融化成雪水,在夏天取出来可以用来煮凉茶,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只是我还一直执意的认为,雪花是可以藏到夏天的,不情愿在心底把那场雪和那些雪花融化。

      到了我该上学的年龄,全家人决定搬回镇上的祖屋居住。从林场到镇上的山路,只需要走上两个小时,这段不算太长的路程却远远走出了我最美好的时光。大学期间的某个暑假,我特地带上朋友去重温这段温暖的记忆,到了林场,看到的却只是一片废墟,隔壁村子里的人家,也早早全部搬走了,空了屋子也荒了田地。那些苹果树、梨树依然挺立,还保持着像当年一样的成片林子,我站在树下阴影里,还能听到知了起伏不停的唱着歌,就像我童年时隐约听到的那一曲。世事沧桑变幻,有十几年没看到下雪了,似乎一切都变得遥远。07年圣诞节那天,跟朋友们在宝龙广场的麦当劳甜品站点了几卷冰激淋,看着不远处圣诞树下那些白色的泡沫,那时在想,这甜蜜的雪花已经可以一年四季不间断的生产和保存着,只是彷佛少了一些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



写于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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