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女子的肖像》| 我看见了情欲里的焰火,内心却没有被点燃

《燃烧女子的肖像》在去年获得了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奖,同时也被一些媒体誉为2019年度最佳电影。在我看到这部电影的第一刻,眼睛立刻坠入那些富有美感的镜头里,但在电影结束后回想整个剧情,总觉得缺了什么——我没有被这个故事说服。

电影的背景是在18世纪法国。女画家Marianne乘船前往孤岛,她接到一位贵族夫人的委托,为其小女儿Héloïse画一幅肖像画,寄给Héloïse在米兰的、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以促成这段包办婚姻。

Marianne一开始以女伴的身份偷偷观察Héloïse,独处时便动笔作画。两人在短暂的相处中萌生了爱意,但随着Marianne一步一步将肖像画完成,Héloïse不得不披上婚纱另嫁他人。

这部电影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精巧感。这种精巧首先表现在画面里,光和色彩的掩映让人叹为观止。为了呈现18世纪孤岛上的古典美,导演兼编剧Céline Sciamma没少研究艺术史,一些镜头可以明显看到名画的影子。

剧照里有Friedrich和Vermeer的油画质感

同时,精巧感也体现在剧本结构里。电影中有一个情节是Marianne、Héloïse和女仆Sophie三人围坐在桌子旁读古希腊神话故事:

俄耳甫斯(神的后代,伟大的诗人和歌手)深爱的妻子欧律狄克被毒蛇咬死,俄耳甫斯痛不欲生。他前往冥府请求阴间的掌管者放出妻子的灵魂。复仇女神被他的歌声感动,允许欧律狄刻重返人间,条件是离开冥府的路上,俄耳甫斯不能回头看欧律狄刻。结果马上就能回到人间时,俄耳甫斯回头看了妻子一眼,欧律狄刻脚下的土地裂开,她再度跌入冥府。

这个神话故事是电影剧情的原型。一方面,导演Céline Sciamma通过化用神话来描述女性境遇。将画家Marianne看作俄尔普斯,Héloïse便是欧律狄刻,而父权社会就是掌管女性命运的冥府。

左:Edward John Poynter,Orpheus and Eurydice, 1862

Héloïse的姐姐因为不接受包办婚姻而跳崖自杀,Héloïse这才顶了姐姐的空缺,承担后者的命运嫁去米兰。某种意义上,Héloïse和欧律狄刻一样,死了两次:父权社会一次杀死Héloïse的姐姐,一次杀死Héloïse的自由。

剧中出现了Héloïse身穿婚纱的幽灵意象

另一方面,Céline Sciamma还借用神话来讨论艺术家的创作。擅长绘画的Marianne,和歌手俄耳甫斯一样是个艺术家。在离开冥府的最后一步,俄耳甫斯为什么要回头看一眼妻子,导致她第二次被杀死?电影里,导演Céline Sciamma借画家Marianne之口,说出自己的想法:“俄耳甫斯可能宁愿拥有妻子的记忆,而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Marianne和Héloïse相爱,但她最终没有与Héloïse远走高飞。作为艺术家,她的选择是对俄耳甫斯的呼应:抽身离开,是为了保存恋爱里最刻骨铭心的回忆。爱人或许终会消亡,但艺术长存,譬如画像,譬如音乐。

电影里许多镜头是关于凝视:最初来到孤岛时,Marianne作为画家,从Héloïse的背影开始凝视;作画时,两人互相凝视;到她离开城堡时,变成Héloïse凝视她的背影。

当分别的时刻来临,Héloïse在Marianne身后呼唤她,她一瞬间的回眸,成为俄耳甫斯命运的再现。

所以从结构看,这真的是一个复杂精巧的故事,对古典文学的巧妙化用,非常、非常学院派。它是一件华美的艺术品,却无法走到我的心里去,因为我对导演理想中的爱情感到怀疑。


失真的平衡感

导演将故事的场景设置在孤岛上,这里虽然远离尘嚣,但父权社会的阴影却无处不在。Marianne和Héloïse对父权的规则,是抱着抵触但逆来顺受的消极态度。这从她们两人的对话中可以看出来,她们几乎从不正面讨论女性的出路问题,仿佛不存在这个可能性。

影片中几乎没有男性角色,唯一一个看起来能承担父权具象化的角色,是给女儿安排包办婚姻的Héloïse的母亲。但Marianne和Héloïse两人在一起时,连母亲的坏话都不说一句。

更别提她们会愤怒,咒骂社会的不公——不存在的,可以说,她们都是非常体面优雅的角色。所以Marianne和Héloïse在一起的时候讨论什么呢?艺术,音乐,希腊神话。

导演Céline Sciamma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她认为不存在这个反抗语境:“我不想携带着边界、冲突或是羞耻来描绘它(女人之间的爱情)。我甚至不认为这些因素在当时是存在的——那时候,甚至连一个定义女同性恋的词语都不存在。”

另一方面,是基于深层次的角色塑造的考虑:“我想要一个平等的爱情故事。”早在选角的时候,导演就特地挑选了年龄相同、身高相同、气质相同的两位女演员:“我完全被这种平等性所震惊了——我心想,嗯,这就是这部电影的核心:平等性。”

说白了,导演就是想消除两人关系中的政治性。这里的政治指权力,人类只要聚集在一起做事,就永远会有权力分配的不平衡。政治不仅存在于社会阶层中,爱情关系也是政治的(想想我们见过的爱情,是不是总有一个主导者,这个主导者有时是她,有时是他?),而导演就是想消除这种不平衡的动态关系。

这种“刻意的平等”体现在爱情发生的时刻。许多作品写同性恋爱,两人中较早清楚自己性向的人总是掌握主动权,而两性恋爱里,也会有“谁先表白,谁先吃亏”的权力关系。但在这部电影中,Marianne和Héloïse的人设都是成熟女性,她们坦然接受自己的欲望:看见她,想要她,两人都是如此。她们讨论自己最初是在哪一刻想亲吻对方,是出于一种甜蜜的爱,而不是权力的争夺。

所以在对于父权社会的态度上,你也看不到两个女主角谁更激进(哪怕是陪女仆去堕胎,她们两人都会把这种戏剧事件转化为共同的艺术行为,最终落在一个立场),因为导演不允许有一个角色引领另一个角色。

所以对于Marianne和Héloïse,当你发现自己不清楚谁是恋爱中的主导者时,导演的目的便达到了。可这里存在一个故事的悖论,如果两个角色总是心意相通、立场相同,没有矛盾,那么这两人的关系就不可能有变化,故事就没办法继续讲述下去。

对此,导演的解决办法是什么呢?——一场尴尬的争吵戏。


拧巴的爱情

我在电影的前半部分几乎接受了这段平等关系的预设——她们相爱,她们消极,她们的立场永远一致——所以她们应该一起微笑、一起哭泣,一起心照不宣地分离。

结果,我看到了一场两人吵架的戏,这场戏来得有点莫名其妙,我立刻出了神。她们争执的起因是画作已经完成,Marianne却闷闷不乐,说自己想毁掉这幅画。因为这幅画完成,她就把Héloïse送到别人怀里了。

Héloïse这时突然来了脾气:“这太糟了。您觉得和我发生了关系,就有资格来责怪我了吗?您不再站在我这边。”

这场争吵戏很僵硬,因为导演完全是用台词来揭示两人的矛盾,而这种矛盾此前从未铺垫。恋爱时,她们柔情蜜意,步调一致,彼此似乎也默认了最终分手的结局(毕竟她们从不讨论出路),你看不出矛盾在哪。

所以当Héloïse问Marianne:“你内心希望我反抗,不是吗?”Marianne答:“是的。”看到这我忍不住回想:是吗?哪里?前面哪些地方Marianne流露过这个想法?

很难找到关于这个想法的一丝痕迹,因为导演不允许Marianne成为爱情中的主导者,观众就很难触摸到这层内在。

因为没有铺垫,这段争吵戏里Marianne的表情和动作都很尴尬。说实话,她好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Héloïse流露出不满。

这段吵戏的硬伤,归根结底是因为导演太执着于角色的平等。情爱世界中的两人会因为个性、教养、经验等原因时不时踩在对方边界上,总要有一人后退或者前进,爱情才能继续下去。

而Marianne和Héloïse就像是两条平行线,她们完全平等的爱情是理想化的。这种失真的平衡感,导致她们不可能有矛盾。而导演又必须制造矛盾,因为只有矛盾,才能让她们的故事显得不那么平淡,不会像肤浅的露水情缘那样,平静地滑向结局。

看到这里你也许会问,为什么导演要一再强调角色的平衡?答案是,因为她想再现那些被艺术史隐去的女性艺术家的故事。以往女性艺术家或模特都躲在男性艺术家身后,她们往往被冠以“缪斯”之名,而她们真实的个性却被抹去。导演反对这些女性与男性艺术家之间不平等的关系,她在专访中曾这样说道:

这部影片的核心概念是,不存在什么「缪斯」,或者说,「缪斯」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词汇,它被用来隐藏事实的真相,妨碍我们去认知女性与艺术家合作的真正方式。

既想呈现艺术创作中,画家与模特平等的关系;又想凸显女性情爱里,女人之间平等的关系——导演想表达的东西很多,但这最终使得电影的主题变得模糊。

还是回到最初的故事原核,俄耳甫斯对妻子欧律狄刻的回眸吧。为什么我们对这个故事念念不忘?我觉得是因为俄耳甫斯的失去,那种明明马上就要成功了,却在一瞬间坠入地狱的失去——这种巨大的落差,就像我们内心的终极恐惧:历经千辛万苦,最终还是在某个瞬间,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人生。

而在电影里,Marianne和Héloïse从未向那个阻止她们继续厮守的力量反抗。Marianne最初想要挣钱所以为Héloïse画肖像,她最终也如愿以偿拿到酬劳。她唯一称得上为爱反抗的行动,或许就是在Héloïse母亲的面前,颤抖地拥抱Héloïse罢了。

她付出什么,失去什么?她的悲剧内核,其实无法和俄耳甫斯类比。那种恐惧与激情,是古希腊神话之所以激荡千年的原因。而在电影里,我看到的情欲,远多于角色对命运的恐惧和对反抗的激情。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见到了情欲里的焰火,壁炉里的柴火,野外的篝火,画像上的烈火,但内心仍旧没有被点燃。

你可能感兴趣的:(《燃烧女子的肖像》| 我看见了情欲里的焰火,内心却没有被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