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孩子们的记忆(二)沙枣花(下)

可是好景不长;春天正是马的发情季节,马号前面的小路,经常有繁殖马经过。而发情期的母马,求偶时咴咴的叫声频频传来,令公马骚动不宁。这天日落时分,远处又传来马蹄声;公马一定嗅到了那浓烈的气味,于是猛然扬蹄、甩头不止,几乎扯断了缰绳。我上前赶紧拉紧缰绳;因为配种是有严格规定的——竟管它可以自由自在的驰骋。公马此时昂头挺立,眼睛闪烁、目光激动而威严,好像在警告人:走开!不要管我,这是我一年的等候。我哪里顾得这些,索性就把它牵进了马号。所谓马号,是一排老军工当年建场时的“干打垒”;所有屋子都有隔断,朝阳的一面依次饲养的我的公马、两头黑白花色的荷兰种牛、一头黑色皮毛的关中叫驴。而房间阴面的另一半是“四类分子”的住房。因此,对于如此雄健的公马,这地方一点也不宽敞。临窗有马槽,长方形的窗户由几根粗的铁柱支撑,用来拴住缰绳。就在我拴缰绳的瞬间,公马突然在我的头顶狠狠地咬了一口。那时我慌乱间打了个激灵,用手一摸,连着块头皮,全是血。同样的瞬间,我的血也涌向头顶,下意识的抄起了墙角的铁叉。公马公然掉头,宽大的臀部迅速后移,把我逼向墙角,同时跃起后蹄朝我踢来。出于本能,我举起铁叉去抵挡那呼呼作响地攻击。于是公马后腿那雪白的斑纹上就划出了一道伤口。当我冷静下来,为时已晚。应该说是闯了大祸;这匹苏联顿河马是国家以易货贸易进口的。自治区只有两匹,价值一万五千斤小麦。事不迟疑,就赶忙找来了兽医进行简单的处理;好在马的伤口并不严重。兽医小陈也是知青,他并没有声张;对上边说只是擦伤而已。然而纸里包不住火,第二天就出现了批判我的大字报——罪名是“阶级报复”,署名人“反到底战斗队”。

至今我也不知道此人之大名。可以想象那个年代年轻人的政治狂热,被煽动得何其高涨;为了向组织表忠心、或是要达到其他目的,可以搜罗任何人、任何事的瑕疵,甚至包括他的亲爹。何况,我的情况在他看来还不算捕风捉影;地主的孙子,怀着满腔仇恨,在阴暗的角落里凶狠地举起钢叉,刺向国家的宝贵财产——大公马……就是把其间的装饰词通通去掉,问题的性质已经很严重了。此时,我的情绪何止像霜打的茄子,简直就像躲在冻土里边的虫蛹;除了去伙房打饭,几乎整天孤零零地闷在马号里,等待厄运的降临。

这里需要补充一点;那次宣布出身的大会之后,我曾找到秦大校去诉说对我的不公:你们说的有问题,即使往上查到我爷爷,也就是个上中农。大校开始跟我耐心的解释:查三代是政策,你爷爷即使有一亩地,自己不种,不论时间长短租给了别人,那就是剥削。而剥削就要划归地主成份,你明白吗?我说,这不公平,我连爷爷的模样都没见过,为什么不按我父亲的身份,难道长辈中哪个出身高就算哪个?这不是存心整人吗?秦大校有些不屑地凝视起我:年轻人实话告诉你:外调的同志连你老家的家谱都查过了,你家的祖先有一位是咸丰皇帝的老师——叫杜受田,你知不知道?如果那样算——封建地主总头子的老师,你说应该算个啥?

当时,我像挨了一闷棍,如坠五里雾中。关于杜受田:听父亲讲确有其事,但是杜受田的孙辈并无男嗣,我的祖先只是杜受田的叔伯兄弟。一个出身要上溯近二百年,岂不是天方夜谭。何止是荒唐,简直是扯淡!不屈的性格就再没有控制住自己:按您的说法,您的出身恐怕也不妙;我的祖先您有家谱可查,而您的祖先——不用查,全国人民都知道……秦大校陡然涨红脸,气喘吁吁地愣住了:你……你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你知道我是代表谁跟你讲话?我代表组织,代表党,这是他娘的板上钉钉,想也别想……

我本来是抱有一线希望的。曾想过这种事情,应该会有什么人或什力量对我的前途负责。既然他制造了这关乎人命运的不公,我还能去做什么?就这样委屈地含着泪和他对峙着。这时,刘连长来到办公室,气氛才平静下来。当然他先是把我训了一顿,说:你们这些学生娃,就爱胡日鬼(指捣乱之意),读了些半吊子书,就想上天嘞。他说着并用眼示意我出去。我感觉他眼角下的那颗硕大的黑痣特别可爱,就悻悻地走了出去。就听见他在屋里呵呵的笑了两声,说道:老秦啊,跟个孩子生个啥气?俺那大嘎子和他一般大,还尿炕着嘞。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明天回呵了,俺让畜牧队抓只鸭子犒劳、犒劳你,走啥……

老连长是张掖人,四八年参军,待人宽严相济,心中有数。黝黑的脸庞总挂着温存的笑容。由于眼角下那颗黑痣,我们亲切的喊他“点子”连长;但他从没有气恼过。这说明连长的人性之善。自然也代表了全连老职工的“政治生态”。这一点至关重要:一位极左的狂热之徒成为领导者,一定会煽动起许多人——隐藏于心的不良之情愫,其危害之大,历史已经证明。

所以在公马事件后,我想一定会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事情,能改变这种不公。对此我充满了渴望。沙枣花就要开了,可是人却没有一点心思,心里充满委屈;甚至想,既然强加给我的名份、和过错都无法改变,那就改变自己吧。这不是危言耸听;临近连队的一个知青由于严重的“伤害了”某调查组的权威,被群专队押上贺兰山去烧石灰。后来,逃脱管制,“流窜”于陕西和新疆一带,至今下落不明。据说他有两个家。我和他还有某些交集,现在想来应该和文学梦想以及唱歌有关;记得他给我唱过一首歌,歌词大意是:得心应手的套马杆是来自家乡的柳林,鬃毛秀丽的海溜马是黑骒马所生……曲调欢快,很好听。他们的指导员姓胡,为人精明而刁钻,自然还有一种观点:说他是紧跟伟大领袖战略部署的先进人物。可我认为他治下的连队浮夸、激进、乏善可陈。这说明政治生态的重要;可能是那无情的压抑,使他这样想:既然“你”错了,而且不可改变,那只好证明我也错了,这并不冤枉。当然改变自己还有第二种选择,就是“夹着尾巴做人”。这几乎是许多人的不二之选。我常想这也许就是我们中国人的隐忍之源吧。这很复杂而玄妙;如你所知,这里包含着对国家和民族隐忍的崇高之情,她流淌于五千年文明史的任何阶段。此话题是本篇所不能承载的。我之所以还有自知之明,是来自“经一事、长一智” 的探索。

当时,我就是“夹着尾巴做人”:一个人躺在马号的草堆上,闲时手不离书,去打发时间。想来也挺好,身边弥漫着芦草和苜蓿的清香。可我好想去看看那一大片就要盛开的沙枣花啊。

一天,兽医小陈跑来找到我,一见面就嗤嗤的笑个不停,我有些莫名其妙,他问我怎么没去开会?我又是一愣,这些天我总是发愣。他终于说道:没事了没事了,点子连长在会上说,啥叫“阶级报复”?拿枪了吗?拿刀了吗——胡日鬼了唦,想把连里搞乱了唦……当时下面有人吵吵,点子连长急了,说:吵吵个啥?说的好得很——俺就知道抓粮食,咋了?不抓粮食要俺这个连长干球个啥?没粮食——没粮食你吃个啥?没吃的——没吃的你回家在炕上能干个啥?没吃的——你屙不出屎,那大田的肥料咋办……小陈说着自己也大笑不止。

这笑声让如履薄冰的我心生暖意、如饮甘露。真可惜没能参加这个会,没能听到老连长那直白、睿智、充满人性之光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掠过我全身每一条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像春风吹拂小草,抚慰着我的心。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常想;如果你身心健康且良知犹在,这种感动就会铭记于心,就会将隐藏于内心深处的不良之俗念层层剥去。从而你的心胸就充满了温暖的阳光,而十六七岁的感动尤其如此。我有幸曾生活在那样的关怀之中;他(她)们面目黝黑,行为粗粝,但善良敦厚、心灵清澈。对于初涉人世的我们,就是天然的保护者。

顿河马的伤口已经结了痂,仿佛忘记了与我的不快,和我依旧亲近如故;有几次甚至讨好似的舔舔我头上的伤口——已释前嫌。

清晨,田野一片宁静。点子连长带领人们都去了沙窝;听说那里能开垦出几百亩旱涝保收的稻田。连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环顾四野,我的心安静极了;说不清是幸运、解脱还是喜悦,反正感到了现实又充满了美好。

已经到了暮春时节,刮着很好的风;强劲却带着暖意。西北的春天就是这样;今儿刮、明儿刮、天天刮,刮的万物生长,刮的人欢马叫,刮的我眼前一片光明。在风里飘来一阵异香,是我从没有闻到过的香味,对,是沙枣花。它还在等着我。我策马前行。那马儿仿佛懂得人的心思,迎着那越发浓烈的气息飞驰而去。可以想象在风中,树冠上繁花似锦,和林间飘落下的雪白花瓣,在醉人的幽香里该是怎样一番景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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