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喝酒的人是可耻的

在中国的饭桌之上,喝或不喝,从来都不是问题,喝多少才是。

6岁那年,梁实秋第一次醉酒。致美斋的雅座里,他第六次起身倒酒被父亲遏止,作为回应,他一声不吭站上坐凳,将一勺汤汁精准泼向父亲的长衫,随后在一旁的躺椅上呼呼睡去。

我13岁时,也喝上了人生的第一口酒。

那年春节,跟我妈去给外婆拜年,吃午饭时,我挨着我妈坐下,同桌的还有外婆,大姨,几个表姐弟。作为这桌最年长的男性,我姨给我倒了满满一大碗红酒,大概是想给自己找个酒友,她边倒边说"这是葡萄酒,度数很低,喝不醉的",这话其实更像是在安抚我妈;外婆在一旁帮腔,她巴不得用能找到的所有好东西招呼我们,不惜掏空家底,偶尔是非不分;在座唯一理智的当属我妈,我姨给我倒酒时,她就警觉的伸手挡住倾斜的瓶口,几番角力,酒还是满了,色泽浓艳,光闻就让人腰膝酸软。我妈无奈,只好拿碗分了一半过去。

而我呢,全程堆笑,毫无抗拒之心,甚至礼貌性地起身双手捧碗接酒,对这种来自成人世界的认可、信任和特权甘之如饴。

当我试探性地咪下一小口,一阵冷冽酸涩经由舌尖传导到全身,身体不由自主地一激灵,肇事者滞留口腔,骑虎难下,咽还是不咽竟成童年时代遭遇的第一道坎。

我打小就渴望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奈何天资与能力实在平平。当撒泼打赖在长大到一定年纪后渐渐失效,我开始另辟蹊径。

我学着听话懂事,安静少语,永远笑脸相迎,尤其在家族大型聚会上格外小心翼翼,即便压抑天性也深觉无所谓,与之相比,当众丢丑更为不可饶恕。

因此,像当众吐出刚吃进去的食物,这种即便发生在1岁婴儿身上也足以让人不爽和不适的行为,13岁的我有责任义不容辞的拒绝。

2.257秒后,红酒入肚,稚嫩的五官应激性地蜷曲成一团,比鬼脸还鬼马,惹笑了一桌人,我瞬间面红耳赤,说不出到底是酒精烧得,还是羞耻心臊得。

大人们劝我要是不好喝就别喝了,我也想着就坡下驴,但又对他们如此缺乏耐心深表愤慨,“分明还是把我当孩子看”,我故作逞强地说,“没事没事,就是第一次喝,还不习惯……”。

在之后的时间,我频频举碗,即便身体早已习惯红酒的刺激,也不忘做出鬼脸取悦桌上的熊孩子。

昏睡24小时后,我从醉酒中醒来,即便头疼欲裂依旧不忘思考:为什么自诩聪明绝顶的人类会酿制这么难喝的液体,还好意思取名“琼浆玉液”,并相邀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活着不好吗!

在往后的求学生涯中,我一而再地读到或看到,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头脑都跟酒有染,甚至不惮于以"酒仙""酒圣"自称:小恶魔兰尼斯特说"我虽饮酒不止,却通晓古今",丘吉尔目光如炬斩钉截铁"水太难喝了,我要加威士忌才喝的下去",辛纳屈调侃"酒精也许是人类最大的敌人。但是《圣经》上也说啦,要爱你的敌人"…

我读得越多,就越自我怀疑:喝酒的人辣么多,为什么受伤的就我一个,到底是因为我喝的酒不对,还是压根喝得就不够。

上了大学,我们开始像大人那样喝酒。

在那所知名度仅限本省、地处南方封闭内陆城市的师范类本科院校,竟也神奇般集齐了中国大部分省市自治区的校友,北到哈尔滨,南到海口,东到上海,西到兰州。更有来自内蒙包头的朋友,刚铺好床就拿着马奶酒挨个寝室送,不问出身,不计较专业,上来就一句:喝不喝。

爱喝酒的同学自然喜不自胜,“喝最烈的酒,吹最大的牛逼”,一直是他们的梦想;不会喝又架不住再三劝进一杯酒的,总免不了扭捏推脱一番,即便下定决心,也要在倒酒时一边使劲挡住压低的瓶口,一边大惊小怪"多了多了,确实不会喝",然后小口小口艰难地抿完,尽失一饮而尽的豪气干云和酒神气质。

四年后,他们会明白,大学不过是吃吃喝喝。

于是,本来命运不一、身形悬殊、口音迥异、饮食结构五花八门、拿腔拿调的他们,在命运的推搡下,齐聚在一家家湘菜馆、川菜馆、东北菜馆和火锅店的餐桌前,谈笑豪饮,尽情挥霍青春。

东北人好像酒桌上天生的王者,自然主义的行为艺术表演家,有他们在,气氛永远不会沉闷。

菜还没上齐,就有东北籍新面孔挺身而出,“第一次参加部门聚会,很开心,我没啥才艺,就给大家表演一个吹瓶,希望你们能喜欢”;酒至半酣,学长上场,“去年这个时候,我也表演过吹瓶,江山代有才人出,为了不被拍死在沙滩上,今年我准备挑战七步说段子,大家给点掌声”;东北二人转模仿是无可取代的保留节目,是酣畅之上的酣畅,地位类似春节联欢晚会的《难忘今宵》,必然要由在座德艺双馨久经考验的资深东北人来完成。

正是由于他们的身体力行,我意识到,我对酒量其实一无所知,“中国人的酒量远未见底”;我意识到,他们花样繁多、口吐莲花的劝酒词可能对我是个负担,在他们360°无死角的漂亮话前,除了喝我没有选择。可当我拼了命吞下那杯酱香白酒,一个声音响起,"别急,兄弟,喝完这杯,还有三杯"。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变成恶龙”,但是我没有。面对这群魔鬼般天赋异禀的酒场高手,我萌生了一个不成熟但极具冒险精神的idea:喝倒那个东北人。

我尝试过很多次,最后都多亏他们将我一次次抬回寝室,让我不至于被凛冽的冬夜吞噬。我至今都对他们感恩戴德。

当时,为爱贪嗔痴的年轻人是校园酒精饮品的另一拨消费群体。

酒什么时候和爱情挂上了钩,无人知晓。只知道,长大成人,多数人从没有真正醉过,而第一次醉如烂泥,大抵为爱情。

少年维特成长为青年维特,烦恼依旧在,剪不断理还乱。义气相投的兄弟们以酒为号,深夜密谋,试图参透情感的真谛。他们揣摩少女心事,互相袒露恋爱经历,为好友脱单献上爱情36计,享受对面猝不及防的甜蜜暴击……可到头来呢,还不是被女性朋友的一句“没事儿”吓得魂飞魄散。

与花哨的纸上谈兵一样重要的,他们还喜欢用酒的浓度衡量爱的深度:浓烈的二锅头适合表白前夜的壮胆和分手夜的大醉;纯生最像初恋的味道,纯纯的爱恋,微醺的恍惚;至于热恋期,那是水果酒的春天,尽兴是不可能尽兴的,浅尝辄止,因为不能误了第二天给女友送早餐。


毕业103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在一家名叫"随意"但要求最低消费的酒吧喝上了洋酒,坐在我对面嬉皮笑脸的,是一位自称"夜店小王子"的同事。

欢乐场,夜未央,欲望在摇晃。这里崇尚天性的解放,脱去文明的矫饰,视裸露为理所当然,假意矜持被目为天大的冒犯,稍有不慎即遭群起而灌之,人们在真话,假话以及分不清真话还是假话的怂恿下,频频举杯,直至悉数搁浅,意识全无。

有些酒吧以酒见长,有些以氛围吸客,“随意”以美色勾人。

"小王子"身段柔软,目光如炬,一入场便开嗅。我一度觉得他如此用力过猛只是为了自证并非徒有虚名,直到他数度离开我的视线甚至看起来像忘了我的存在,我才恍然大悟,妈的,他就是好这口。

男人热衷猎艳,就像女人热衷买包,只不过高低手段因人而异。

稚气未脱的灵魂渴望一场胜利,即便钱包空空如也,也能用天真,热情和幽默感掳获芳心……

这种认知失调往往是悲剧性的。

一切都game over。当同事虚晃半天终于穷相毕露,颤抖着点了个最低消费套餐,倨傲的粉红女郎们此后再未近我们的卡座一步。

唯一不离不弃的是酒保。"你好,我是19号侍酒师,这是你们点的xx套餐,一只当年份的洋酒和一箱红茶,请过目",空洞的男生版siri,程序化的机械表达,过于修身的衬衫配马甲更加剧了他的瘦削,让人想起在CBD的工位上抱怨怀才不遇的年轻人。

说完将酒递给我们检查。同事煞有介事地单手托瓶斜45°置于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不时故弄玄虚地逆时针摇晃瓶身,并用大拇指摩挲着划过酒标,犹如抚摸一件艺术品。我正想问这酒是真还是假,他己经下达了最后的指令:"开",中气十足,不容置疑。

酒保擦拭了瓶口,开瓶,将酒和红茶按1:5的比例倒入一个广口玻璃瓶,并为我们每人到了一杯后退到一个不会打搅我们谈话但能看清酒量变化的距离。

同事端起面前的那杯仰头灌进喉咙,放下杯子时玻璃与木相撞发出一声闷响,我在一旁大喊牛逼。受此刺激,我也急不可耐地把杯子往嘴边凑,"呵,这不就是冰红茶吗"……于是有样学样,一饮而尽,一副江湖儿砸的痞相。

起初我以为这是他为接下来的搭讪壮胆,但是他没有,只是嘴里用极不标准的粤语反复唱着同一句歌词:"那年十八,学校舞会,站着如喽罗,那时我含泪发誓,各位必须看到我",不明其义的我用手帮他打着节拍,像一个尽职的捧哏。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在卡座,舞池和厕所间频繁打转,陷入一种"越努力越深陷其中"的死亡闭环:你喝得越多就越想上厕所,一旦排泄完毕全身通畅就越想手舞足蹈一番,你蹦迪的姿势越夸张,燃烧的卡路里就越多,渴得就越快,周而复始,直到听见肉体与心灵双双崩溃的脆响。

趁酒保准备把剩下的红茶兑入最后一份酒之前,我们制止了他。

"这点酒就别兑了,我俩一人一半,喝完就走",

酒保迟疑地看着我俩,仿佛看着两个傻子,纯粹是出于对职业操守的敬畏,他建议这次喝不完可以存着等下次喝,因为这酒没我们想的简单,又烈又辣。

闭目塞听的我们严词拒绝。酒保不再说话,安心倒酒。一人一半,不偏不倚。

如果你知道怎么作,全世界都会为你让路。

因为着急要走,所以最后是站着喝完的,气势如虹。事实证明,酒保没撒谎。其热辣一度让我短暂失声,其性烈致我下楼梯时腿脚发软手心冒汗,这种"濒死感"并没有在坐上出租车后有所减缓,相反,在持续加剧的颠簸中,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并在自下而上寻觅出口。

酒后呕吐这件事,即使捂住嘴巴,也会从指间泄露出来。我最后的体面,无非是摇下车窗,在风中平静的崩溃。

第二天一早,同事打来电话,没有问候,没有寒暄,撂下一句"艹,昨晚我们是喝到假酒了"后,就挂了。

在那个失控的夜晚,我学到很多:一是要相信专业人士,二是千万别信民间“贵族”的故弄玄虚。

在中国式的语境里,我们相信,酒里藏着日月乾坤,藏着七情六欲,藏着功与名,藏着人情世故,我们劝酒,也劝人戒酒,多少也藏着点恻隐之心。喝酒无非图个痛快,但也要尊重那些爽快说不喝的人,不然,谁给烂醉如泥的你叫车送回家呢?


扫码听故事

你可能感兴趣的:(不喝酒的人是可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