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时代 之 家乡

       我是1963年农历十月二十日出生的,我的家乡在甘肃武威。但我常说的家乡,还不是武威,而是一个更小范围的所在——武威市凉州区洪祥镇陈儿村四组。

       那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小村,偏僻到什么程度呢?我翻过很多地图,包括武威市的地图,却一直没有找到它。它在外相上也非常普通,那样的村落,在西部有很多,可对它,我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毕竟它是我的家乡,我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的。去武威城里上高中以前,我一直待在家里,小学上的是家附近的夹河小学,初中上的也是家附近的洪祥中学,后来考上了武威一中,再后来读了武威师范学院,我才开始远离家人的生活。

       现在看来,家乡的土地,给我的影响确实很深,在那里我接受了最早的文化和艺术熏陶,天性中的一些基因,比如对书的热爱、对信仰的追求,都是在那块土地上被激活的。我的梦想、我的创作基调等,都有着那块土地的印记和味道。而另一方面,我最天真无邪、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也是在那里度过的。所以,直到今天,我仍会时时想起家乡的那块土地,留恋它带给我的那种温馨。

       我出生的时候,我们村还不叫陈儿村,叫夹河大队。那时节,许多村子都叫大队、小队啥的。我们村跟邻村之间夹了条河,那河便叫夹河,我们村,就成了夹河大队。更早的时候,我们村有过一个“红湖”的称谓,后来,不知为啥,成了夹河大队。但过了一阵子,夹河大队又成了陈儿村,跟更早的陈儿沟有关,这名字,一直用到了现在。不过,日后人们心血来潮,又想换时,那称谓又会变的。所有名字都是这样,都是人类的游戏,源于一时的情绪。

       陈儿村还叫陈儿沟的时候,凉州有很多地名里都有沟”字,除了陈儿沟,还有刘家沟等。因为西部历代缺水,水在西部人心中,是一个抹不去的清凉象征,在西部的历史上,围绕水源,也发生过许多故事。

       西部山多焦秃,荒无寸草,风沙时现。在那片望不到尽头的焦黄中,每一捧泥土里,都有历朝历代留下的血腥往事。有时,我甚至会出现一种幻觉:凝神屏息,俯下身子,就能听见无数冤魂的号哭,还有那片土地的叹息。那里的每寸土地都在告诉我,过去的人们,是怎样杀红了眼,争抢他们视为生命的水源。好些地方以石为证,想用无常之石刻,处理永久之纠纷,但争水、抢水发生的流血事件,却没有因此绝迹。小的时候,我也亲眼看见过这类事件。

       那时节,夹河还在流水,它所属的武威南沙河水系上,有十四条引水渠,都以“沟”命名,如陈家沟、夹河沟、仰沟、磨沟、达子沟、温台沟、高家沟、姚家沟等。虽然现在水系已了,但它曾经水草丰美,能灌溉四万多亩土地,甚至会时不时地发上一场大水。于是,沿河的村子就经常发生纠纷,谁都想多占一些水源,这样就能灌溉更大面积的田地。

       为了减少村子之间的纠纷,让大家能和平相处,那一带定下了规矩:谁家挑的泉——“挑泉”就是将河沟里的淤泥杂物挑出来,免得影响泉水的喷洒和流淌——水流的区域主权便归谁。这一点,跟国际惯例相似:谁最早开发,主权就归谁。人类世界充斥着这样的游戏规则,整个人类社会运作的基础,便是这些规则。庞大的人类群体,在每一分每秒中,其实都在玩着自己创造的关于生存、生活和幸福的游戏,只是很多人没有察觉到而已。除了和谐、共存、快乐、有序之外的一切,都是游戏所产生的幻觉,没有太大的意义。不知道的人,才会为了这些,打破和谐与共存,让自己和别人陷入人为的灾难。比如,挑泉的规矩本是为了减少纠纷,却成了温台沟人跟陈儿沟人闹纠纷的一个理由。

       很多年前,温台沟人一直在他们的上游挑泉,地盘很大,一直通到陈儿沟上游的刘家沟那儿。每到他们挑泉的时候,河里就扎满了人。此前,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整个河里黑压压的一片。所有人都弓着身子,站在水里,将河沟里的黑泥一条条扔到外面。我还记得,那黑泥有一股很怪很腥的味道。

       当时我看温台沟人,就像现在的娃儿看外国人一样,充满了胆怯和好奇。因为他们身上总有一种野性的味道,跟我们村人不一样。他们也很凶,若是有人将他们的泉水引去浇了庄稼,他们就会把那人的庄稼翻到泥浆里去。他们把捍卫自己的地盘,看得跟捍卫自己的尊严一样重要,发现任何异物,都会毫不留情地铲除。

       我曾在短篇小说《四爷的磨坊》里写过一个看磨的老人,那磨坊的原型,就架在通往温台沟的水道上,水很大,直冲下来,就能冲转有许多水兜的木轮,木轮就能带了磨盘飞快地转动。水小时,磨盘会时不时发噎。有时,妈就叫我候在旁边,待那磨盘发噎时,就转它一下,助它一臂之力。

       这也成了我记忆中的一件大事。虽然那磨盘在孩子眼中大得邪乎,我却总是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力量。每当能帮到它时,我就会觉得自己顶天立地、豪气冲天,是个大人。当然这也因为妈妈总会夸我,妈越夸,我就越是卖力。但正是因为那磨盘架在温台沟人的地盘上,温台沟人心情不好时,就会拿磨坊出气。听说,磨坊叫他们拆过一次,当时,爹骂了那拆磨坊的人。那人是车户,跟爹的关系很好,爹骂过他之后,温台沟人就再也没有拆过磨坊。

       那磨坊,算是两村之间唯一平息了战火的地方。当然这也因为它跟三寸喉咙没啥关系,要是我们村人架的不是磨坊,而是水坝,温台沟人就一定不肯让步了。       

       那时节,村里人喜欢在河里筑起一道坝,给自家的庄稼浇水。因为我们村地势高,要是没有坝,是很难浇地的。但温台沟人不管,他们觉得泉是自己挑的,凭啥叫你们陈儿沟的人浇水?他们就时不时地赶了来,挖开大坝。为了那三寸喉咙,村里人当然也不肯让步,于是两村老有纠纷。

       听老人们说,自古以来——没人知道古到啥时候,村里人没有历史意识,从来不会用文字记录历史——我们村就经常跟温台沟人为了水而打架。我们村只有几百人,温台沟有上千人,所以,每次抢水,我们都会输。最凶险的一次是温台沟人要进攻村子,都说要是人家攻进来,就血流成河了,村里人于是很害怕。他们聚在某家,在房顶上装满石头,要是对方真来进攻,他们就用飞石头招呼。但也许是走漏了风声,那次,温台沟人没来。

       其实,按爹的说法,陈儿沟也有几个穷恶霸,他们老在黄羊镇的大墩槽里干些没本钱的买卖——当土匪。在跟温台沟人的较量中,他们也曾抡了刀上扑,却叫对方的飞石头砸破了脑袋。

       可见,那时候,我们两村人是水火不容的,村里人还给他们起了外号,叫“温驴娃子”,每当村里人谈到“温驴娃子”,那语气都跟中国人谈到日本鬼子一样。

                                            ————选自《一个人的西部·致青春》雪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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