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让人忘记了时间,眨眼又是几年过去,这一年丰收,秋日里,白天晒过谷子的平坝早已经收拾的空荡荡,晒好的粮食早已在日落前收回家里的粮仓,伢儿们在空地上追打嬉闹,把四周晾晒的稻草堆弄得松松散散,颠倒西歪。
屋里出来个老汉,吼到:“天黑了还不都赶紧回去,看你们这些崽崽家伙把稻草都弄成什么样了?!”还做出一副想要打他们的样子。
伢儿们一哄而散,还剩三个自家兄弟,不情愿的往堂屋走,
老汉喊道:“老七,去沟里面,叫篾匠叔和罗汉爹爹到我们家来。”
“做么子”老七欲要多问。
“喊你去就赶紧的去。”作为长兄,命令似的口吻指派着弟弟妹妹,分派不同的活给他们,亦身兼父母之职,照顾和拉扯大剩余的几兄妹。
如今就家寿,老伍,七弟,老八和月英,其余的弟妹早些年没有挨过饥饿或者疾病,吃观音土和疟疾横行的几年就像一场噩梦,没人愿意再提起。老八比家寿的儿子才大五岁,这时也不过七岁。
老七挨个儿请来了二哥(家寿实际是家里的老二)指名的亲戚,待他们问及去他家做什么的时候,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回一句:“你们去了就知道了,我嫂子在做粑粑,有好吃的呗,我要回去吃了,你们赶紧来”。
语音抖落余下的几个字,也不管那些老汉们听清楚没有,箭似的飞跑回家了。他清楚的记得临走前,瞄到火塘边的嫂子在做吃的,兄弟那么多,怕没自己的份了。
待篾匠老汉和罗汉爹爹到家的时候,火塘已经围了一圈人,哔啵哔啵的响着柴火燃烧的声音,平时吵吵闹闹的家,这一刻却分外的安静,都预知有大事发生一样,期待的双眼盯着长辈们。月英也提前做了安排和吩咐的,两个人分一块土豆做的粑粑,再一个一个拉到身边,轻声细语的嘱咐他们“今天家里大人要商量事情,很重要的大事,你们要么先去睡觉,要么静静的烤火,都不能作声,不然没有粑粑吃了。”
弟妹都听话,唯有背篓里面背着的娃,啼啼哭哭不停。嫂子怕吵了大家,独自背着儿子去外面了,深秋月明星稀,寒风阵阵,家家户户都紧闭双门,怕这寒风灌满本就不严实的木楼。
寒暄一番后,篾匠老汉嘻嘻笑说“老五是大了,跟我学的手艺也快到家了,勤快点多跑几户人家,做做席子,编个背篓,好吃好喝的人家供着,还能给家里赚点,贴补家用。”
罗汉爹爹也附和着“是要顶起这个家了,你们的哥嫂哪里养活的了这么多,这几年你们能活着,都是福气,托你们嫂子的福”老五只是“嗯嗯”的作答,天性腼腆,话语奇少。
家寿也早早收拾完一天要做的活,围着火塘坐着,拿出自己晾晒的草烟丝分给另外俩老头。“我就是想着他能自立了,厢房今年也修好了,给他寻一门亲”老汉也不拐弯抹角,有大事需要商量的时候,都是要过问篾匠老汉的。
罗汉爹爹这时说“我早就猜到了,来的时候还跟你奶奶确认了一下,她娘家大哥家的二女儿,比老五就小几个月,冬月份的,今年底也十八,不小了”几双眼睛齐刷刷盯向老五,盯红了他整个脸,火光照耀着,红色又加深了几个度,他只得低了头再低了头,手不停的拿柴火往火坑里面扔。
孩子们也乖巧,特别又是家里的大事,更加安静地认真地听着大人们的每一句话。篾匠叔叔问“这年底了,哪天去她家提呢?媒人找哪个呢,我看还是让你婶娘先去问问她哥,也看看人家女子家的态度。”
罗汉答应的爽快“明天就让你婶娘去”围绕这个话题,三个老汉商量到深夜,还未定格的事情,连订婚,过礼,找哪个媒人,哪个算命先生,什么时候婚嫁合适,定日子,要准备些什么礼,后面怎么安排新婚夫妇,女方家亲戚,哪个好说话,哪个不好说话等等都一一聊开来。
月英已经哄睡了自己的儿子,想把这些大一点的男伢也哄去睡觉,可是大家都不愿意走,期待着五哥的大事。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罗汉奶奶也是直爽,能说会道,直接跟他哥问清了情况,也把自己了解关于老五的所有实情,一一摆给侄女听。女孩是不好意思说话的,其实心底早就有了主意的,但是不表态,也不插话,就涩涩的点头,用故意忙碌的双手掩盖心底的喜欢。
她见过老五,仪表堂堂,话不多,编制竹席的手,飞快的转来转去,熟练的很,人也老实,本本分分,能埋头干一整天的活,那是上次在叔叔家跟堂妹一起绣鞋垫的时候看见的。
娘娘婶婶几个人叽叽喳喳说各种关于老五的话,她听来的,也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瞄了几眼,那个腼腆的后生,悄悄的看他那双竹条子中穿来穿去的手,见后生抬头她立马藏起了目光。
罗汉奶奶回村头直接去了家寿的家里,也不回家跟罗汉商量,直接把好消息说给他们听,月英自然高兴,拿了藏在锅里的土豆粑粑,悄悄塞进罗汉奶奶的手里。她却推开了说“这些留给崽崽们吃,就找篾匠去提亲,杜家里面的八字先生我逢场的时候帮你去问,这年底就定下来,年后成亲了,还能帮衬着你,苦了你的,一大家子这么多伢,里里外外都是你一个人忙。”
月英也是嘴笨的人,或者说是含蓄的,话从来不多,手从来不闲,脚一直在不停地走,爬山种地卖菜洗衣服带小孩,煮一大家子的饭,喂鸡鸭,养猪,里里外外手不停,闲不住,永远在忙,即便空闲的隆冬,大家围着火炕烤火,她也在糊棕叶,纳鞋底,或者缝补着家人的衣裳。
月英等家寿回家,把罗汉奶奶的话一一说给老头子听,此后他俩便更加的忙碌,月英要忙着多收拾出些好的干稻草,让家寿编了草鞋去市场上卖掉,还要忙着把圈里面的猪养的更肥,要背着背篓里的儿子去摘回来更多的野草,把小猪仔也快快养大。
过年之前都准备好,年后还要种好多萝卜,土豆,红薯,豌豆,魔芋。。。都备起来,备好酒席需要的吃食,备好娶亲需要的彩礼,备好厢房,备好柴火,月英欢快的做着这每一件事,也用心的做着每一个需要的准备。
自从来到这个家里,这是她跟老汉第一次操办家里的大事,而且还是大喜事,平日的艰辛和苦累这一刻都忘记了,只有高兴。虽不是大户人家,土家族的婚俗尽量都一一做到位。
“嫁女之家三夜不熄烛,娶妇之家三日应举乐”只待锣鼓咚咚响,唢呐齐齐吹,迎娶新人。
按照流程,家寿准备了包谷酒,一方肉,十几个鸡蛋藏在背篓里跟篾匠去求亲,老五自然是跟着一起的,本就腼腆的脸埋的更低了,一路都不敢抬头。到了李家,女子在扫地,双手抱着竹编扫帚,吃力的挥,老汉命令老五道:“地,你扫”,老五走上前要拿过扫帚,女子害羞,直接扔了扫帚自顾跑开了,嘴角挂着上扬的笑,早上就知道他们会来,其实家里,里里外外早就打扫过一遍,风刮来,几片落叶在干净的平坝她觉扎眼,家务干的差不多,也寻不到其他事情做,远远看见一行人朝这边走来,她只得顺手拿起扫帚扫地。
全程是篾匠跟李家长辈闲聊,临了,直接问了李家老头对婚事的态度,李家老汉说得问问闺女,晚点回复你们。离开的时候,并未叫家寿带走礼品,算是长辈默许了。到了晚上问闺女,愿意不愿意?女子低着头“你们自己看着办嘛,我还不是得听你们的”。
李家妈妈倒是懂了,笑着说“那我们就回那边了。等天气好了,把这几年我们做的棉鞋拿出晒晒。棉花也得找弹匠师傅弹一弹”。后期的交涉都是篾匠跟李家老头,一步步走上备婚的流程,拿了双方生辰八字,找到八字先生家看好日子,是来年的正月十八,距婚期也就两三个月时间,李家的棉花弹起来,鞋子也趁夜赶工,姑姑,姨妈,姐姐都帮忙,纳鞋底的,裱面的,绣鞋垫的晚上忙。
白天有木匠师傅打木柜,桌子,扳椅子,女子负责烧火做饭。老五也被他哥指派隔三差五的去李家帮忙,喂猪,挑水,垦地种菜,修背篓,簸箕,见得着的活都伸手干。
过完年老五还背了猪腿去李家拜年,逢场,两个人一起去集市采买,碰的熟人他俩相互躲的远远的,怕被开玩笑,“耶嘿,老五新姑娘要带回家了”“老五要喝你的喜酒呢”却都是说老五的。
年后的日子在忙碌中一晃过去,婚期到了,男方一一邀请了本村的人来帮忙,罗汉爹爹管事,一一分派大家得活,洗碗的,洗菜的,厨房掌勺,借桌子板凳,借被子,碗筷,接亲的,迎亲的,吹唢呐,打锣鼓的。。。先做什么再做什么大声指挥,一切事宜有序地安排着。
终于到了大喜之日,清早杀了猪,完整的切好猪头,猪腿,一半猪肉男方办酒席,一半猪肉绑好红绳,装好大坛的包谷酒,新娘的红衣服,黑丝帕,新布鞋等等彩礼准备去过礼。
过完礼都回来准备第二天的酒席和接亲要用的竹扁担,过礼时媒人问好了陪嫁数量,和女方送亲的人数,回来都陆续准备。竹担架要几副,送亲人酒席几桌,这边亲戚酒席几桌,多少人接亲,罗汉爹爹安排的井井有条。
女方收到彩礼后,新娘子梳洗干净,换一套自己准备的漂亮衣服,这天晚上开始,就只能躲在自己的闺房里。学了许久的哭嫁吚吚呜呜,慢慢开始了。过礼那天晚饭是女方的正席,席开八桌,菜煮八大碗:白豆腐,丁子肉,酸菜扣肉,片鱼块,蛋花汤,土豆片,辣椒炒胡萝卜肉丝,凉拌皮蛋等大钵子摆满整个桌子,一桌八个人,男女老幼自己找位置,流水席在鞭炮声后开始,一轮一轮的上菜,一轮一轮的酒席。
新姑娘邀来姐妹,姑姑,婶婶,围着火塘聊天,说话,待舅舅,叔叔伯伯到的时候,外面的姐妹就告知一声,新姑娘就扯开嗓子,吚吚呜呜哭起来。哭嫁是以“安喊~我的舅舅也~”这样起头,口里念念有词,屋外的姐妹就去告诉舅舅,说你外甥女在哭你了,舅舅笑嘻嘻的,走进外甥女所在的房间,把提前准备好的红包悄悄塞进新姑娘的手里。
舅妈来的时候都带了小手绢的,随舅舅进去,挨着新姑娘坐下,拍拍新姑娘的背,掏出自己的手绢跟新姑娘一起捂着脸“安喊~新姑娘,你么哭,转个弯弯是你屋喔~到了那边满,你要在行(听话),么讨哥哥嫂嫂嫌”。
姨妈来了则这么数:
“喊声外外(外甥女)满你听我言,
今早满你就要离开父母的跟前。
父母从小满就操心起啦!
长大了的女满随了别家的郎哦!
娘儿心痛泪一把,你到人家要在行,
要带的人家的老和小,要进的厨房下的厅堂。
七分性格你要改三分,夫妻尊重万万年!
我发财的外外,
发财就从今早起,家也发人也发!
步步高升!永结同心!”
外外就是外甥女的亲昵称呼,都是教新娘子去了新的婆家后,要懂事,勤劳,也要记得后辈亲(父母这边的亲戚),感念父母养育,好好过日子。
李家女子,婚前就开始听姑姑姨哭嫁,也有邻里嫁女的,自己暗自背下来,这一刻就不怯场了。整日整夜的吟唱,数着自己能说出口的句子,到第二天早上嗓子已经嘶哑,眼皮也红肿。
第二天凌晨,鸡鸣过三遍,八字先生算好的时辰快到了,女子的婶婶伯母,开始给女子带花打扮,先开脸,扯去汗毛,修好眉毛,绾上粑粑髻,缠上红头绳,带上青丝帕,换了男方送来的新衣新鞋,此时父母女儿分离,不免又是一阵哭,母亲惜别地嘱咐女儿成家后各种事情,想着这一去就是别家的人,悲痛,祝福,期盼都在这哭吟里。
行完最后的礼,时辰到了,迎亲队伍开始出发返回男方。双方都临河而居,李家女儿从河的下游嫁到河的上游,全程走路二十多分钟的路程。
迎亲队伍在新娘出嫁前一天晚上送去的竹担架,半夜就开始用红绳绑起来,两根扁担中间放木箱,木箱上面一床或者两床套好花被面的铺盖。柜子也绑在两根竹子中间,红绳缠满整副担架,还有亲戚送的洗脸盆,水壶,水桶,热水瓶,布花等等,都在临行前由手脚麻利的后生装好,绑好红绳。
老七抱着蚊帐和竹席子跑在最前面,第一个回到家,男方这边就知道了新姑娘已经开始出发了,老五也换好衣服,拿好大红花等在平坝,准备迎亲。
新姑娘前后各分配两个送亲的妇女,她在最中间,顶着黑丝帕,穿着红嫁衣,脚踩黑布鞋,慢悠悠走过来,后面跟着抬担架的大部队,桌子,柜子,箱子,被子,盆子...
鞭炮响一串,迎新娘入门,由新郎官这边的婶子接过新姑娘的手,牵到堂屋,跨过火盆,交至老五的手里,一起拿着红布,八字先生就喊,拜天地,双双跪在提前准备好的竹篾席的花被子上,对着神龛跪拜,家寿和月英是这个家的掌家人,遂各自挨着神龛下的高桌子,坐在高凳子上,二拜高堂,拜的就是月英和家寿夫妇。夫妻对拜后,新郎官就把新姑娘迎进房内。然后老七端一盆清水进去,给新姑娘洗脸,外面也开餐,来客亲朋开始吃早饭。
新姑娘终于娶进了门,热热闹闹三天三夜。月英背着儿子,沉浸在满堂的欢声笑语中。想起自己作为童养媳,进入这个家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