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素描 ‖ 如烟飘散的羊城古街踪影(高第街、仙湖街、卖麻街、怀远驿街、濠畔街)

图/文:大地倚在河畔

这里简述几条广州古老街巷。今日这些街巷大多尚在,只是此街已非彼街。约略了解一下这些街巷,多少有助我们认识这座城市,这也是颇有意趣的。

-1- 意象朦胧的高第街

对许多人来说高第街可能只是现代广州的重要符号。然而这条街道早在宋朝时就已经存在了,它作为古代广州意象朦胧的城坊,始终透露着以往坊间某种悠远而神秘的场所精神。

古代广州城随着珠江北岸线的南退而不断向南延伸。至宋末时岸线大约退至丛桂里、状元坊、一德路、万福路一线,此时已经出现的高第街距离江岸不过百米之遥,大致与江岸线平行,呈西南-东北走向。靠近江岸的良好地段使高第街很快发展成为相当成熟的城坊,成为颇多高门宅第的聚集之地。

宋时,唐代宰相张九龄的后裔张子颐从曲江迁居此街。明清时高第街更趋繁盛,建筑紧密楼高庭深,还有鞋店、布店及制帽作坊,呈现某种多样性。还坐落着静业庵、初地庵等寺观,清顺治年间广州府署和清后期的盐务公所也曾设在街中。居于此街的名人大户,见诸记载的就有南海籍的明监察御史、浙江按察使周新家族;南海籍诗书画家、陈献章弟子李孔修家族;先世以医为业而后喜读诗书的林钧川家族等等。①

高第街北侧的 “许地” 则有许氏家族,家族中的第一个举人许祥光(1799—1854)、内阁学士许应骙(1832—1903)、江浙布政使许应鑅(1820—1891)等,都曾经是高第街的居民。街中留下已然残破的许氏宗祠建筑群,让人隐约感受一缕古街踪影。深巷虚渺。

典籍记载高第街还有一些神秘有趣事情。其中说清嘉庆年间(1796-1820)街中有户人家请人疏浚家中水井时,从泥淖中拉出一条铁索,越拉越长,达百丈仍缕缕不绝,主人惊惧之下将铁索重新放回井中。次日再请人来取,铁索却不见了。此类趣闻仅为坊间传说无从考究。②  “千寻铁锁沉江底”, 或许存在的这条铁索,可能将永远深藏于高第街地底,街道由此平添了些许奇异神秘的色彩。

近代以来,高第街上著名的三多轩文具店、九同章绸缎店和梁苏记洋遮等名店陆续出现,世俗生活更加喧嚣繁盛。后来街道不断变迁,在各式传统建筑周围,陆续出现一些新建筑及西式小楼,它们优雅地与先前的老屋浑然为一体,演绎着街道景观的渐次轮替。只是,谁知道这街景背后还藏有多少尘世的秘密!

-2- 诗人曾居仙湖街

在典籍记载中,仙湖街作为一条古街巷至少在清乾隆年间就已经存在。五代十国的南汉时期(917-971),南汉王刘龚令人在越王台西南约一里处开凿湖泊,修筑行宫园林,并聚集方士在此炼取仙药。这片位于城西的五百余丈长的湖泊就被称为西湖,又称为仙湖。后来湖泊因岁久淤积而消失,只剩下仙湖街、西瓮街让人怀想这里曾有过的湖光景色。

与东边不远作为城市轴线的承宣街及雄镇坊相比,仙湖街显得清幽闲雅多了。街道约有三百多米长,呈东西走向,明时八景之一“药洲春晓”的余韵犹在,景物最宜人。沿街周围多有雅致的建筑,其中包括明大学士何吾驺的祖居嘉显堂以及紧邻的览晖楼、雍正年间从西濠街迁建于此的朱文公祠、为纪念宋朝学者周敦颐而从清水濠迁建于此的周元公祠以及表达对这位学者景仰之情的景濂堂、为纪念明代大哲学家陈献章而从越秀山麓改建于此的陈白沙先生祠等等。清乾隆年间为纪念明成化年间同中进士的涂瑾、涂瑞兄弟二人,又在街内修建了兄弟进士坊。南海典史署也从原址惠福巷迁至仙湖街。

为何这些纪念性建筑和文化建筑都不约而同迁建于此,这纯系偶然还是城区扩展演变的缘故,抑或是当日西湖暖风所熏染的宁静氛围特别适合这些建筑?据载街中还遍布园林,还有些宫苑、寺观。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想象这是一条多么古雅、历史与人文气息怎样充盈弥漫的街道。想必正因如此,仙湖街居然还吸引了清初广东著名诗人、“岭南三家”之一的梁药亭从世居的城西梁巷迁居于此,大诗人曾经生活于这街。

一条街道曾经拥有一个诗人,这条街道也将因此而变得诗意。梁药亭(1630-1705)是明末清初重要作家之一。他与另外两位诗人屈大均和陈恭尹史称“岭南三家”。他们以群体的力量推动诗坛和岭南文化发展,成为在全国有影响的文化人物。有学者认为他们是岭南文化走向成熟的代表,他们完美地展现了岭南文化的风格。诗人的作品当然也有对个人城中生活的描述,譬如有朋自余杭来,别时远道相送,诗人因而题句:“我有荔枝酒,迟君不肯来,别离无限意,相送越王台”。不知这荔枝酒是否正是在仙湖的晚风中畅饮,而窗中举杯吟咏的身影也曾映照在夜的街中。遗憾诗人在仙湖街的故址已经无考,街中已经难觅诗人的行迹。

-3- 卖麻街的筵席仍未散去

卖麻街的历史可以上溯至一千多年前,据说宋代时已经有此街名。那时这一带城坊逐渐成型。卖麻街靠近珠江边,初时是经营织网和麻袋、麻绳等物品的集市,后来陆续出现许多油栏、果栏、菜栏、鱼栏等。明清时,此处已经成为店铺林立、物殷财阜的街市。每天曙色微明之际,街道上各个“栏口”已经开市,来自各处的人聚集于货栏前,叫卖声与应价声此起彼落,连同运货、卸货的嘈杂声以及人们赶去饮早茶的交谈声,街上已是一片喧嚣。天亮时,采购商陆续散去,前来零买购物的市民则逐渐多起来,尽管没有黎明时鼎沸,但同样市声繁闹。这一切要到入夜之后才逐渐安静下来。但没过多久,下一个喧嚣清晨又到来。

整条卖麻街实际上就是一个大市集。不仅如此,在货栏云集的卖麻街附近一带,还陆续出现了杉木栏、桨栏、糙米栏、油栏、豆栏、咸鱼栏、塘鱼栏、猪栏、鸡栏以及各种果菜栏。如同卖麻街一样,许多街市还沿袭栏口的名称作为街名。卖麻街以及广州城南货栏聚集的街市景况,数百年来繁盛不息,恒久不变。

然而卖麻街上还有另外一种景观,从清初至咸丰十年(1860),两广总督府衙门就设在街的东端。这座规模宏大的建筑,有三道大门和三道仪门,甬道左右是官邸,衙门设有大堂、二堂、三堂和四堂,每堂又各设多个厅间,还设有调风阁、东箭道、西箭道和两进多间的书屋。这个两广最高权力机构毁于1856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的炮火。法国人在这片废墟上建造了被称为“石室”的中国现存最大的哥特式建筑——天主教圣心教堂。这是一座精雕细刻的“石头的杰作”,58.5米高的哥特式双尖塔直指天际,高高的彩窗给堂内投射着明亮而又神秘莫测的光。教堂前两侧角石分别刻有“罗马1863”和“耶路撒冷1863”字样,寓意天主教创立于东方之耶路撒冷而兴盛于西方之罗马。

卖麻街就是这样奇特,融市集的喧嚣与衙门的庄严及教堂的神圣于一街。有人说总督衙门与天主教堂的政治与宗教氛围也没能改变什么,卖麻街始终是一条果栏、菜栏、鱼栏之街。而我更惊讶于这总督衙门和神圣教堂竟如此接近世俗的烟火,甚至感到它们彼此那样协调,这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街景。

尤为重要的是,当日卖麻街的“三栏”还在经营,而且变换着形式具有更大的规模。旁边一德路的干果、海味、食杂等店铺的终日喧嚣,以及附近街市流荡着的特有气味告诉我们,这是卖麻街现代意义上的延续。卖麻街的千年筵席仍未散去。

-4- 蕃商云集的怀远驿街

怀远驿是一条独特的街,甚至可以说它并不是一条严格意义上的城市街道,不过它确实具有意义。它是那种已经完成了街道的使命而在城中逐渐退去的街,十七甫附近连绵不断的老屋新厦覆盖和湮没了它的踪影。

所以说它特殊,首先是因为它不像其周围的街区一样伴随着城市的发展而自然形成,它是因为对外贸易的需要而由政府专门兴建的城区街段。唐代朝廷在广州创立市舶贸易制度,宋元时期这一制度又有新的发展。明代由于“朝贡贸易”的出现及日益增多,东西两洋各国的官方贡使以及随行商人多以广州为上岸贸易之地,朝廷为接待这些贡使及商人而于1405年(明永乐三年)在广州设置怀远驿,街道由此而形成。

怀远驿街大致位于下九甫和第十七甫之间地段,即今十三行路西北约一里处,与市舶提举司署相近。街中除了贸易场所之外,还建有官房120间供蕃商居住,沿街一带还有天后庙、达观楼等建筑,以及宋代海山楼和市舶亭的故址。③ 作为管理机构的市舶提举司署就建在海山楼故址上。怀远驿街实在是一条华洋杂处的繁盛街道。来自南洋、欧洲等约25个国家的远航者,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包括官员、商人及普通市民在内的华人汇聚于此,他们因为贸易及相关的活动,在街上或为匆匆过客,或者长期驻留,彼此打交道,相容共处。阿拉伯商人较之以往明显减少了,而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的面孔则到处可见。当然,这里的华人特别是广东、福建两省的商人很早就有海洋贸易的经历,足迹遍及南洋甚至更远,世界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因此他们对怀远驿街的出现并不会感到惊奇,贸易交往相当自信,秉持了南方人素有的“淡定”。就连街道上的设施与景观也是恰如其分的,既有适合客商居住的馆舍,也有本地特色的建筑。市舶提举司署就建有精致的水心亭、观澜亭,令人赏心悦目,而附近天后庙的朱甍画栋,更为怀远驿街增添了浓郁的地方色彩。

怀远驿街是这座城市海洋贸易传统的某种象征。就连它存在于城西这个地点也不是偶然的,市舶提举司署的所在地,就是宋代市舶司的故址。宋元时期曾经存在的海山楼,更是这里历史上曾经最为重要的标志性建筑,当这里刚刚成陆不久,人们就建造了这座宏伟的建筑。它下临江水,各国商船交易于楼下,而登楼则可极目千里。宋时不少文人墨客为之题咏。海山楼后来毁于元朝,其标志性地位最终被明怀远驿的市舶提举司署所代替。

但是怀远驿这个古代广州朝贡贸易之所,在经历了280年的繁盛之后,也被具有近代贸易体制的十三行所取代。伴随着这个隐然潜行的递嬗过程,怀远驿街也最终消失。

城西这片曾经矗立过明市舶司署和天后庙的地方,如今尽是稠密的建筑。在依然带有近代色彩的大街小巷中,今天的人已经很难确认怀远驿街曾经存在的准确位置了。

-5- 濠畔街——昔日繁华之街

这是旧时广州城南一条紧邻玉带濠、水上舟楫穿梭岸上喧嚣繁盛的十里长街。它伴随着宋时濠涌开通而逐渐形成,因濒临濠水而得名。街道起始于城东水关,结束于归德门外的西水关。明清时,这里层楼画榭鳞次栉比,飞桥曲阑接连不断,沿街食府遍布,游人如织,灯火辉煌、笙歌彻夜。街中有座楚地商人所建的素舫斋,闹中取静,饮馔精致,时常邀请城中名人墨客前来雅集游宴,优雅诗意和瑰丽物质营造了城中社交天堂。许多馆舍十分堂皇而且规模宏大,内有大厅供饮宴,前面则有戏台供梨园演出。此类沿街毗邻而置、独具特色的市肆相互映照,极尽所能地表现出濠畔街的世俗、浪漫与浮华。屈大均曾经形容这条街道“当盛平时,香珠犀象如山,花鸟如海,番夷福奏,日费千万金,饮食之盛,歌舞之多,过于秦淮数倍”。④

古时濠畔街的街景,与意大利威尼斯的水城街道似乎有某种类似。乘坐“贡多拉”在水巷中穿行,从麦杆桥和叹息桥下面穿越而过,最终可以到达大运河并且看到远处巍峨美丽的安康圣母教堂。同样,濠畔街上的玉带濠带来舟楫之便,对贸易和游览都很有利,沿濠涌而行,可与西濠汇合最终到达宽阔的江面,并且可以看到东面海珠石上慈度寺的飞檐高阁。

在这条街道上,各种用途依然遵循着某种自然结构上的侧重聚合。沿街一侧多为饮食歌舞场所,隔岸则是百货市集之地。特别是街道的西段,在清代乾隆、嘉庆年间是城市的金融商业中心,中外客商云集,当中建有各种商业会馆,包括浙绍会馆、山峡会馆、湖广会馆、金陵会馆、四川会馆等。虽然有此功能侧重,但整条街道是一个用途混合的有机整体,尽是世俗繁华。南园抗风轩的孙蕡在他的《广州歌》中生动描述了这一带街道市声喧嚣丰富繁盛的景象:“广南富庶天下闻,四时风气长如春。长城白雉白云里,城下一带春江水。少年行乐随处佳,城南濠畔更繁华。珠帘十里映杨柳,帘栊上下开户牖。闽姬越女颜如花,蛮歌野曲声咿哑。阿峨大舶映云日,贾客千家万家室。春风列屋艳神仙,夜月满江闻管弦。良辰吉日天气好,翡翠明珠照烟岛。乱鸣鼍鼓竞龙舟,争睹金钗斗百草。游冶流连望所归,千门灯火烂相辉。游人过处锦成阵,公子醉时花满堤……”

濠畔街的繁华如今只存在于典籍中。在典籍记载中寻索并据以想象,简直令人顿生错觉:城中并无新鲜事,今日城市街道上的所有繁华,旧时濠畔街早已有过。

                                      (写于流花湖畔)

■ 注释

① 见黄佛颐编纂 仇江 郑力民 遲以武点注《广州城坊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12月第1版P491—P493

②(同上)

③ 见王尔敏著《五口通商变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9月第1版P96—P98;黄佛颐编纂 仇江 郑力民 遲以武点注《广州城坊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12月第1版P590—P592

④ 见屈大均著 李育中 邓光礼 林维纯 熊福林 陈伟俊注《广东新语注》广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5月第1版P420、P58注[55]



古街巷素描201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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