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家里”与谜语

“米家里”曾经是我家的邻居,我们的房子只隔着一条弄堂。米家里的肚子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谜语。

米家里擅长出谜语,这是大家公认的。谁一提起米家里,听见这话的人就会立马说道:“米家里的谜语真是五花八门,足以让你想破脑袋!”若是有人提起谜语来,那听见的人也会立马说道:“米家里会的谜语才多嘞!”

米家里会的谜语真是数也数不清!

米家里是一位老太太。自然,她并不是一出生就立马成为老太太的,然而她曾经如何风华正茂,或者如何饱经风霜,我就不得而知。因为在我记事的时候,她就已经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老太太了——至少也有八十来岁。她的岁数足以当我的太奶奶,然而在沈家的家族里面,我的辈分是不算低的,于是,论起辈分来,她只能当我的奶奶,而她的曾孙子只比我小了三岁,这时候已经拖着两条长长的鼻涕,满地乱跑了。不过,平日里我对她既不称太奶奶,也不叫奶奶,只是“米家里”“米家里”地乱叫——谁让我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呢?不过她却毫不生气。米家里老了,生不动气了。

米家里老太太人瘦而身长,长长的脸蛋上起了一些褶皱,看上去也没有多少水分,是一副干巴巴的样子。那一口牙齿已经全然告别了嘴巴,光荣下岗了。于是,她的嘴唇整日地含在嘴里,好像在吃着糖似的。其实她并没有吃糖,否则她一定会给我也吃上一颗的。米家里老太太是很热心的人。

米家里老太太的年纪虽然大,可是精神仍然很好,连老花眼也没有找上她。也许穷苦人家出生的女人生来命硬,一把年纪了,还没有生过病。总之,米家里老太太的身体是很硬朗的。然而走路可是慢悠悠的了。她常常拄着一根拐杖,拐杖的握把似乎是一个龙脑袋,她把那小小的龙脑袋攥在手里,缓慢而平和地一步步地走着,那张含着糖似的嘴巴多数时候一言不发:简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你想,一个连龙脑袋都敢摸而又不轻易发一言的人,还不够厉害么?米家里老太太必定是一位厉害角色。

于是,米家里老太太成为我眼中最神秘的人物了,至少,也得是最神秘的老太太。

关于“米家里”这一称呼的由来,曾经引发了我许多猜测:莫非她娘家姓米?然而本地又没有姓米的,不但没有姓米的,甚至连姓谷的都没有;莫非她娘家是开米店的?然而米店老板的女儿怎么肯委身下嫁给我们这户穷邻居?不得门当户对么?不得有一个当老板的公公,有一个预备当老板的丈夫?再看看她的公公,哦!渔民!看看她的丈夫,哦!渔民!看起来是祖传渔民。本地的渔民是最穷的职业。而本地似乎也没有一家米店,只在染店桥边开着一家染店,那染店的女儿也并不叫做“染家里”呀。那么,这一条推论也是不合逻辑的;莫非……再莫非就莫非不出来了,无论我去问谁,没有人是能够答上来的——她的身世就是个谜语啊!幸而穷人家是没有那么多讲究的,什么也用不着多想,什么也用不着多问,只管吃苦就行了。那个谜底,是人们毫不关心的东西。

米家里老太太一定也没少吃苦。

但是据我所知,米家里老太太除了吃苦,曾经还抽过水烟。我虽然自己没有抽过烟,但我见过老头子们抽旱烟,见过小伙子们抽卷烟,就是没有见过老太太们抽水烟。水烟又是个什么东西呢?这可就难倒我了。米家里老太太的房间我是进去过的。那一层用薄薄的木板铺成的楼板,踩上去软绵绵的。有些木板已经裂了口子了,楼下的光通过那些口子射入漆黑的房间之中,看上去是一根根的冒着烟的光柱。我一边感到有趣,一边心惊肉跳——那薄薄的木板万一承受不住压力,被我踩通了掉下去怎么办?可是挂在墙上的那一把铜壶吸引了我。那铜壶是瘦瘦长长的身子,长了一只大耳朵,生了一根长鼻子,这稀奇古怪却又十分精致的模样,使我倍感新奇。听说,那便是水烟壶。还听说,这水烟壶先前是我家的“财产”,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跑到她家的墙上去了。其中缘由已经说不清楚,而那水烟壶是如何运作如何使用的,也已经无从知晓。这又是米家里老太太给我出的一个谜语。那个谜底只能“听说”而无法“眼见”了。

夏天的晚上是很寂寥的,天气是那样热,夜色是那样长。我们在门前的稻地上摆了一张竹榻,我很喜欢躺在那竹榻上看星星看月亮,让那些无聊的时光变得有趣一点。但最让人高兴的时刻,是米家里老太太出谜语的时候。米家里老太太要出谜语啦!不管小孩还是大人,没有不振作了精神,竖起耳朵来的。

米家里老太太的谜语真有趣。

“外婆的屋前有个碗,下雨三天三夜下不满”,哈哈,这我是知道的——燕子窝。

“外婆的屋里有只鸡,见了客人就要啼三啼”,这也容易——茶壶。

“外婆的屋里还有只鸡,见了客人偏往火里飞”,哦,这我猜过——烧水壶。

“外婆的屋里有个小抽斗,抽开来个个和尚头”,这我家也有——火柴。

“外婆的屋里有根葱,一天到晚摘三通(次)”,这是筷子。

“外婆的屋里有条狗,摇摇尾巴到苏州”,水乡的人都知道,那是摇橹船。

“外婆的屋里有……”

“怎么光跑外婆家去了?难道我们家里没有么?”

“那,门角落里有个老阿爹,一到晚上就要横过来”,这也不难啊,门闩!

“米家里,有没有难一点的?我没有猜过的那种?”

“哦……那什么东西切不薄?什么东西追不到?什么绳子没有结?”啊呀,这我可猜不着了。

“告诉你吧,切不薄的是藕(厚),它名字都叫藕(厚)了怎么还切得薄呢;追不到是插(差)袋(段)针,它永远差那么一段,所以永远追不到;不打结的绳子是田埂(绳),哪有田埂(绳)会打结的?”

“再来个难一点的!”

“望去青山缝里青,十指尖尖起谋心,来了客人厅堂坐,天下算我第一名。”哈哈,这个我父亲也让我猜过,那是茶叶!

“哦?这你居然知道,哈哈!”

“那么再换一个吧!”

“小小诸葛亮,独坐军中帐,展开八卦阵,活捉飞来将”,这个我也知道——蜘蛛。

“那么,再来一个。铜钱大,粉皮白,家家有,猜不着。”这我可真猜不着了。

“哈哈,那是个蜘蛛网!”

米家里老太太还有一些更为新鲜的谜语,比如筛谷子用的风车,生火用的风箱,可以砸死狗的豆腐,火烧不着的影子,抽筋剥皮的烟丝……那谜语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总之是一些惟妙惟肖而又让人猜不着的谜语,是一些我的长辈们也都猜不着的谜语,是一些说出谜底之后又让人恍然大悟的谜语。

米家里老太太的谜语让寂寥的夏夜里充满了欢笑。

米家里老太太让人们记住了许多的谜语。

许多的谜语让人们记住了米家里老太太。

是啊!

米家里老太太她自己不就是个谜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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