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光伟
城里不知季节变换,不是那晚的梦将我带进童年的沙枣林,我几乎错过了今年的沙枣花开。
在北方的大陆腹地,相信沙枣是所有孩子童年里最重要的记忆之一。我上中学时路过、吃过、闻过花香的那片沙枣林,至今都不肯放过我,牢牢占据着我有限的内存,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猜没有一个小学生的作文里不曾提到过它!
“沙枣花开了,香气传遍了整个校园”。
这大约是我们生命之初最浪漫、最富激情的一场表达。
出于成长中无处寄托的激情,我也热烈歌颂过沙枣。
但到了今天,少年的热情完全消退,我仍然愿意赞美沙枣,无条件,无止境地。
深秋,当我独自穿行在沙枣林中,四面八方果实累累,拥挤着,推攘着,欢呼着,如盛装的人民群众夹道欢迎国家元首的到来。
我一边安抚群众热情,说“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一边吃啊吃!吃得停都停不下来,吃得满嗓子里都涩涩的,似乎不如此,便无以回报沙枣们的盛情。
过去,我所知的沙枣只有两种。
一种是灰白色的,仅黄豆大小,但甜滋滋的,尤其顶端亮晶晶的、微微透明的黑色区域,就那一丁点儿的部位,更是糖分的重灾区,轻轻划开便眼泪一般渗出蜜汁,这也是大家最喜欢的沙枣,最为香甜,遗憾的是太小了,除去籽核基本只剩一层薄皮,唇齿间刚刚触碰到一抹浓甜,倏地就只剩一枚光核。
还有一种沙枣大了许多,颜色发红,饱满美丽,因个头大吃着稍过瘾些,但口感差了很多,不太甜,味道淡,吃起来面面的、沙沙的,是主流沙枣。
由此可见,造物多么公平,让我从小就体验到了这种公平。
然而,长在干水沟西边的那几棵沙枣树,很很地刷新了我的认知。
那几棵沙枣树完全无视天地间的公平原则——它又大又甜,真的又大又甜!
若不是吃起来又面又沙,仍然是极度熟悉的沙枣特有的口感,真怀疑它是不是大枣和沙枣的串种——-怎么会这么大又这么香甜呢?
穿行在沙枣林中,身边果实累累,像葡萄一样一大串一大串沉甸甸的低垂,把树枝深深压向地面。
我边走、边摘边吃,它们是我的富足,是我视觉的富足,也是我记忆的富足。同时也是另一种动物——-麻雀的富足。
树最顶端的那些沙枣也是麻雀们的口粮。这里的麻雀何其富足!
冬日里的每一天,它们起床后,像掀开棉被一般抖落翅膀上的雪霜,往最近的沙枣枝一跳,就开始用餐了!
它扭头向左边啄几口,再扭头向右边啄几口,吃完了脑袋附近的,挪一下小爪爪,继续左右开弓吃啊吃!
吃半无也遇不到另一只麻雀。
因为所有的麻雀此时都统统头也不抬地埋头大吃着呢。
吃饱了,该消食了,冬日里的树林才热闹起来,串门的串门,打招呼的打招呼。吵架的吵架,然后大家一起没头没脑的欢歌。再乱哄哄的惊起,呼呼啦啦,从一棵树涌向另一棵树。
走在沙枣林中,猜测麻雀的乐趣,想像它小而黑的眼睛,圆滚滚的身材,平凡的羽绒外套。
我怜惜它短暂的生命,差点儿忘了自己的生命也是短暂的。
…
看着这片沙枣林,又有些羞愧,我不但吃了那么多,还把自己的衣服兜兜都装满了。这可是麻雀们一整个冬天的口粮啊!
但四面一望,这壮观的盛宴!
麻雀们绝对吃不完。就算把喜鹊、乌鸦们加上也吃不完。
我记住了这里,幻想有一天能重返此处,带着我最心爱的朋友,炫耀般的请他们见识这荒野处的奇迹。诱导他们触碰自己多年之前的孤独。
哎!吃货一说起吃来没完没了的!
不能忘了还有沙枣花!
沙枣花是这场奇迹的另一维度。
我极度渴望向只在初夏闻过沙枣花香的人描述沙枣果实。向只在秋天尝过沙枣果实的人拚命形容沙枣花香———唯有两者共同经历过,才能明白何为沙枣。
才能完整体会这块贫瘠之地上的最大传奇——-这中亚腹地的金枝玉叶,荒野中的荷尔蒙之树,这片干涸大地上的催情之花。
所有开花结果的树木都诞生于物种的进化,唯有沙枣诞生于天方夜谭。
诞生于金币和银币之间,奇遇记和地中海的古老街道之间,诞生于一千零一夜所有的男欢女爱之间。
它惯于防备,长满尖刺,仿佛随时迎接伤害。然而世上与忠贞情感相关的事物,都富于攻击性,要么玫瑰,要么沙枣。
它扎根于大地最最干涸之处,以挣扎的姿态缓慢地生长,然而那怕用尽全力,它的每一片叶子仍狭小细碎。
小小的叶子,小小的,小小的黄花儿,小小的果实。沙枣树以最小的手指,开启最磅礴的能量,沙枣花开了!
我所经历的最浓烈的芳香,要么法国香水,要么沙枣花香!
沙枣花开了,这片荒野中所有的、年轻的、无依无靠的爱,终于在大地上停止了流浪,找到了宿主。
直到沙枣终于成熟,沙枣花香才心甘情愿退守到果实深处,所有的爱瓜熟蒂落。
走在这片沙枣林中,享用着花香,猜测着麻雀有没有爱呢?
平凡的麻雀,卑微的鸟儿,叽叽喳喳一阵,一辈子就过去了。
而沙枣供养的另一类鸟儿——-喜鹊,体态较稍大,想必胃口也大一些吧,它穿着黑白相间的外套,所以看上去有着庄严的喜庆感,人们听见它的叫声,顿时感觉到上天所言的好事,定会落实到自己的头上一样兴奋!
它起飞时,和世上所有鸟儿一样,身姿有着飞翔者特有的豪情。
喜鹊们肯定也有爱…
大地上的夏天隆重的如国王登基的庆典。
我梦中的那片沙枣林你还好嘛?你树上的沙枣到底还够不够大家过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