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非洲之巅,白雪皑皑的乞力马扎罗山顶,海拔5895米的最高峰。海明威写道,就在这被当地人称作“上帝庙殿”的乞力马扎罗山巅,发现了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没有人知道,豹子冒死,要来寻找什么……
第一次听说乞力马扎罗,是2011年底在瑞士时,我的澳大利亚同事兼室友说,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为纪念成功抗癌第十年,要去攀登这座非洲最高峰。后来又知道了著名的“7+2”,即登上世界七大洲最高峰并徒步抵达南北极极点,这是极限探险的最高境界,全球成功完成该项挑战的只有十几个人,当中还有中国女性。比较下来,这个“7”中最适合业余玩家挑战的,就是在非洲了。
近年来,攀登乞力马扎罗成为比较成熟的探险旅游项目,必须由持专业资质的向导带领,选择七条登山线路中的一条,花五到七天时间登顶完成。为此,还要配备至少十多个人的后勤队伍,肩挑背扛地运上食物、帐篷。最容易也最舒适的Merangu路线最拥挤,这是唯一有木屋入住的“观光路线”,因为全程有可乐供应,又叫“可乐路线”,风景一般。我选择的是长度和难度中等的Machame路线,又称“威士忌路线”,攀登时可以明显感受到植物带垂直分布,是仅次于“可乐路线”的普通大众的首选。通常6天就可以登顶,为了更好地适应高原气候,我特意要求将日程延长到7天。自第一天抵达2650米海拔的营地后,每天登山五六个小时,在三千米、四千米的海拔高度都会待上一两天适应。为降低成本,我临行前从网上征集到女孩儿Liz组团,抵达后,旅行代理又带来了加拿大籍日韩混血女孩儿Rebecca,大家都是因为这一周的登山才聚到一起的。
虽然没有专门训练,但之前我已经在非洲游走了一个多月,每天徒步五六个小时以上,常常要背着40多斤的旅行包健走,加上没什么好吃的,身体早就精干了不少。最关键的是,两天前,在肯尼亚地狱门国家公园,一天骑行了60余公里,外加第一次徒手攀岩,成功挑战了25米高的垂直峭壁,这都给我增添了不少信心。登山的头两天,我一直健步如飞地走在队伍最前头,不是两步并一步地跨越式前进,就是根本不顾向导,自己去开发难走的捷径。我沉浸于不断超越,永远保持前方的视野空旷。
貌似大多数可以写成故事的经历,这下面都得接一个“好景不长”。不知道是对山上的饮食卫生过于敏感,还是渐入云雾地带,受湿冷的气候与稀薄的空气影响,我们三个女生先后出现了肠胃不适。Liz很快就好了,而且闷声不响地越吃越多;Rebecca从拉肚子到呕吐,最终在第四天被送下了山;我,纯属乐极生悲,为了保证体力和对抗高反,第二天吃得太多,终于触发了十多年没犯的消化不良的老毛病。好在是痼疾,我很清楚疗法。第三天几近断食,直到登顶的第六天,我差不多谢绝了所有高热量甚至带油光的食物,每日只靠白粥加蔬菜维持。
理所当然的体力不支。第四天,我先是两次摔在水坑里,还来不及擦干鞋底的泥,又要赶上去攀登峭壁。那虽然远不及肯尼亚时征服的石壁险峻,却也没有了攀岩绳索的保护,有些地方狭窄到要整个身体贴上去横着挪步通过,一个闪失,万丈深渊倒不至于,不过肯定要摔断几根骨头。早就没有了前几天遥遥领先“带队”的风光得意,要再勉强自己追赶跑到前面的Liz,那绝对是在峭壁上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了。
纯属无奈,我只能跟上已年近60的营地助理老塞。之前Liz跟我抱怨过,老塞慢得就像个蜗牛!果不其然,老塞间或会要求停下休息。但岁月也给了他年轻人没有的耐心与经验:他不厌其烦地帮我把登山杖收起来又掏出去,以适应山地和平地的转换;更棒的是,在峭壁上,他知道很多挑夫都不会选的更容易也更安全的路,让我省力、安心。那时候,我才开始换个角度看问题:我们每天八点出发,花五六个小时登山,到营地后除了吃和睡便无事可做,那么加快速度,提早一个小时或几十分钟到达又有什么差别呢?也正是从那时起,我才开始放下脚步,看路过的风景和经过的人。不再介意有游客超过我,反倒会留意给负重的挑夫让路。静下心来,我才看到:一个挑夫的鞋子,用绳子固定住快掉下来的鞋底;另一个挑夫的裤子好像撕破过,屁股上留下了蜘蛛网一样的针脚;还有一个挑夫总是在脖子上挂着一台个头不小的老式播放机,尽管他已经肩负重担,步履蹒跚地走在这空气稀薄、雾气缭绕的山上。老塞告诉我,团队里所有人,无论挑夫还是厨师,都希望有一天能成为登山向导。老塞从没有当过向导,虽然已经在山里度过了近20个年头。入行前,老塞教过十多年书,半路出家,他错过了可以晋升到乞力马扎罗山职场金字塔最顶端的最佳年纪。这是老塞最后一个登山季了。
几天来,登山团队中的森严等级和区别待遇已经让我很不舒服。以吃饭为例,只有向导可以与我们三个客人在餐厅帐篷里吃三道菜(汤、主菜、甜点),我们吃不了的食物由侍应生、营地助理和助理向导分享。我常会到厨房帐篷张望,那也是十多个挑夫的夜宿帐篷,为了省电,里面总是昏暗的,只够每个人紧挨着躺下。厨师在这帐篷前方仅有的一小块空地支口锅,在歇息挑夫们的手手脚脚间烧菜。先准备三道菜,有时我们都已经吃完,厨师还顶个头灯在给其他人做饭,电池总是不灵光,就要找人全程举着只蜡烛——我常常会戴着自己的头灯给他们照亮。有一次,晚餐吃无骨鸡,饭后我照例探身进厨房,看挑夫们吃什么。掀开锅盖,焖鸡骨头,估计是放到菜汤里可以尝到点儿油水。心里登时就很不是滋味,正赶上Liz又在挑剔厨房卫生,我脱口就说:“凭什么我们吃鸡,他们吃鸡骨头,就因为我们挣得比他们多么?”
登顶是在第六天午夜零时,为了早6点可以在乞力马扎罗最高峰看日出。之前有朋友分享,因为走得不够快,跟不上大队伍,最后虽然登顶但却错过了日出。我也很担心自己,基本靠百粥维持,一直都走得很慢。Liz对登顶非常在意,她说之前半个月,每天都到健身房跑步,而且朋友们都知道她来登山了,总不能丢脸回去。我们没有一起走,事实上,等不及登山向导Richard讲完登顶注意事项,她就已经拽着助理向导阿萨启程了。
这一次,登山向导Richard带我。之前他都忙于照顾生病的Rebecca,前一天才把Rebecca送下山,就又原路折返回来。临行前,营地助理老塞给我装了一桶果汁,甜的东西冷点儿也还喝得下去,而且能补充能量。Richard搜出我包里的备用冲锋衣和热水瓶,自己背上。直到走出帐篷,身后的老塞还对着我们的背影喊着:“Jenny,不要放弃啊!”还有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厨师,第五天的午饭竟是我几乎很少碰的土豆,而且只有土豆。为了保证体力,我问他能不能帮我弄点儿肉,半个小时后,就有碗青椒炒牛肉偷偷送到我帐篷里,是从其他营地的厨师朋友那儿搞到的。
五天了,一直没有洗澡,一度上吐下泻,每天吃Richard给的抗高反药片。一切都是为了这最后一刻的登顶。
一路上,我几乎不说话,就只低头看着头灯聚光下Richard的两只脚,一步步踩着他的脚印向前。虽然出发得算早,但我们走得很慢,每步几乎只挪动30厘米。不断有游客超过,遇到之前一路走来的加拿大朋友跟我打招呼,我只嘴上应承着,却从未抬起过头,眼睛就只盯着Richard的两只脚。我想,以后或许会忘记Richard的相貌,但肯定会记得他那两只脚。
不明白登顶为什么一定要在凌晨,如果下午登山你同样可以欣赏日落。除了头灯下的光束,周围我什么都看不见。这其实是件好事,如果是大白天,看到这山路有多陡峭,我可能没法落脚扎实、心无旁骛地走。Richard说,凌晨三点左右天最冷,人也会又累又困。我多带了一件冲锋衣,还有两瓶红牛和四片暖宝宝,就等要退缩时给自己加油。
渐渐地,我们开始走过之前超越我们的游客,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石头上休息。Richard和我,还是刚开始的速度,如果遇到陡坡,Richard会一步变两步走得更慢一些。因为走得慢,我一直可以调整到均匀的呼吸,也不大会觉得累,所以我们一直都没有停。只是我几乎不怎么和Richard说话,因为要保持体力和呼吸,就这么默默地走着——我一定会成功!
“我一定会成功!”就这样默默地给自己打气。不知怎的,意识飘忽地,眼前浮现出别的场景:总是跑上前对着我们飞驶而过的吉普车挥手问候的非洲小孩儿,用绳子拴住快要掉下来的鞋底的乞力马扎罗山挑夫,锅里的焖鸡骨头——哪怕是帮忙打一会儿头灯,都能让他们这样发自内心的高兴。渐渐地,我好像感觉不到寒冷与疲惫,好像忘了双腿还在机械地走,甚至好像都没有了自己……
山变得越来越安静,仿佛就只剩下Richard和我两个人。不知道又过了多久。Richard看了看手表,脸一沉,说:“不好。现在才三点多,我们走得太快了。”为了确保在山顶看到日出,我们反而放慢了脚步,中间还休息了两次。其实停下来反而会感觉冷,我拿出暖宝宝给Richard贴上。
2013年1月12日,凌晨六点不到,山上还黑漆漆一片,Richard对我说:“已经到了。”
我没反应过来:“就这样了么?”为最难熬的凌晨三点钟准备的红牛还一罐没喝,想象里“又冷又累地几次想要放弃、最后都含泪坚强挺住”的场景也都还没有发生,就这么平静甚至平淡地,5895米的乞力马扎罗,已经在我们脚下,就只这样一步步、慢慢地、不停地走。只可惜,乞力马扎罗的雪,越来越少了。
迎面有人折回往山下走,他们到得太早了。不一会儿,我们看到了Liz。Richard说:“再等一会儿就能看到日出了。”Liz头也没回:“太冷了。”
到红通通的太阳并不刺眼地从远处山顶云端冒上来,我才看清,乞力马扎罗山巅:一面是千百年矗立在赤道上的冰川,一面是海市蜃楼般浮在云间、像金字塔一样的乞力马扎罗山的影子。怎么能够在山顶看到山自己的影子呢?不明白,早就快冻僵的我也没力气想。
这时,Richard从包里掏出一罐百事可乐,是他给我准备的惊喜。我们使劲晃,使劲晃,这瓶在海拔5895米喷射出的“香槟”,很快在我的帽子、衣服和背包上,留下一粒粒巧克力色的小冰珠。在写着“5895米终点”的祝贺牌前,我把Richard叫到身边,拿着摄像机的手已冻得开始抖起来:“Richard,如果没有你,我不会达到这个高度!”
挑战非洲最高峰的旅程本该在此结束,没想到就在我们往下走的时候,又看到了折回的Liz和跟在她身后的助理向导阿萨。已经错过了日出,Liz不理睬我们的劝告,执意要留在山顶拍照。Richard低着头念叨:“在山顶超过半个小时,连专业的向导都可能有生命危险。”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对Richard说:“阿萨是你的哥们,这是他通过考试后第一次做助理向导。”Richard拿定主意,把我交给阿萨下山,自己去跟着Liz。那时候,我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事情会发生在Richard身上,可能是大脑缺氧,向来对人和颜悦色的我,对着Liz的背影大喊:“钱真他妈的是个好东西!”然后就拼命地摇着阿萨的肩膀,快要哭出来地重复着:“你才26岁,你的生命很宝贵!你父母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为什么不拒绝她?即使没了这份工作,你还可以干别的。你有父母兄妹,还有很多人,都很关心在乎你……”阿萨英语不大灵光,有点木然地看着我,说:“我的姐妹,不要哭,不要哭……”
下山时,我们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白人男子,先是被担架抬着,后来又被转上了独轮车。一直都不见他动弹,应该是在山顶出事被送下来的。
第六天午夜开始登顶,短暂停留后返回,简短的早午餐后,又立刻赶往当晚的营地,连续攀登15个小时以上。终于抵达营地,我把剩下的电池都送给厨师,又把包里巧克力全扔给挑夫,听到他们的欢呼“Thank you, Jenny!”时,那感觉,恍若遭遇爱情的怦然心动。
转天就要分别,不时会有挑夫走过来,搜刮着肚里的英文:“Jenny,你关心我们,我们都爱你!”
“你要好好练习英文啊,这样才能做登山向导……如果我再来乞力马扎罗山,你们可要给我做向导阿!”
花六天登上的高度,只要一天功夫就能从另一条路下去了。
第七天,再有一上午的轻松徒步,就要离开乞力马扎罗山了。
直到这最后一天,我才真正认识了向导Richard。因为不满挑夫的窘迫处境,我一直都不大喜欢Richard。作为向导,Richard是团队里唯一享受与我们这些游客同等待遇的人,可他也是从挑夫干起来的,为什么就不能对挑夫好一点儿呢?第六天登顶,是我第一次跟Richard爬山,他曾提到自己办了个资助孤儿的网站,我没吱声——在东非,也常会遇到要求捐助的人。待到第七天下山,彼此相熟了,我试探着求证之前的猜测,果然,Richard自己就是个孤儿。这里的一些故事,是后来在Richard的网站上看到的:Richard小时候,母亲病逝,父亲在工作的火车站发生意外身亡,并没有得到任何赔偿。由祖母拉扯到十几岁,Richard听说自己有个叔叔在个叫做“乞力马扎罗山”的地方做巡林员,就一路搭车找来。他恐怕是山里年纪最小的挑夫、厨师、向导。在拿到向导执照的很多年里,由于没有熟识的登山公司雇佣,仍旧拿着挑夫的薪水,虽然一直都在协助登山向导,在最后一天带游客登顶,慢慢地,开始有向导信任他做自己的助理。登山是件很危险的事,即使你是名有十多年经验的专业向导。Richard也在一次事故后住院几个月,在病床上,他又拿到了辨识动植物的狩猎向导资格证书。
下山后,我见到过Richard的朋友,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得了好像帕金森一样的病,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他再也不能做登山向导了。在他狭小的家里,挤着大肚子的新婚妻子,和一脸沉默的待嫁小姑。Richard说,他之后要去上驾校,做带游客看动物的狩猎向导,对身体没有那么高要求。只是将来驾照上要写生日,他却不知道。祖母只记得,他出生那一年,有很多雨水。
可最触动我的,并不是Richard的励志故事,而是他在讲述这一切时的平静。
“你难道就没过愤怒么?”
“为什么愤怒?跟谁愤怒?”
“不知道。但如果是我遇到了这些事,我肯定会很愤怒,可能就是因为没有谁可以怪罪而更加愤怒吧,反正就是觉得很不公平!”
即使对于Liz,Richard也跟我说:“你要原谅她,因为人和人是不同的。”
他总是说:“不着急,就像登顶一样,一步步,慢慢来,不要停。”
差不多一年以后,收到Richard的邮件,他说:“我有了间自己的登山代理公司。”
26岁的助理向导阿萨之前在坦桑石矿井工作,他很高兴能转到更安全的山上做向导。
60岁的营地助理老塞,退休后要回家种麦子。
Richard那个患病的朋友,有了个不到一岁的女儿,我不知道他在靠什么谋生。
在露营地,看见一个年轻挑夫,满脸阴沉地扛着个粪桶,蹒跚着走向公厕——豪华团为游客配备了可拆卸的浴室和卫生间。
而另一边厢,刚才还吐得一塌糊涂的法国小伙儿,吃了我的口香糖,笑起来还是那么帅。
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不是公平的。
你可以得到了很多却仍感愤怒,也可以一无所有却平静而积极地继续生活,哪怕这看上去像是别无选择。
没有哪项美好,是理所应当,可以完全归功于你个人的。有时候,那不过是幸运罢了。我不是宿命论者,可越是旅行,就越会对无常和冥冥心存敬畏。惟有感恩、珍惜……
那头豹子要寻找什么,海明威并没有在《乞力马扎罗的雪》里给出答案。小说结尾,濒死的青年作家哈里,终于结束了对虚度的年华和未实现的梦想的种种懊悔。他梦见自己搭上飞机,向着乞力马扎罗白雪覆盖的最高峰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