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李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本来醉心经籍、不问政事,豪无争名夺利之心,却迫不得已被推上帝王之位;本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及时行乐,过着与世无争的“桃源生活”,却身不由己沦落他乡做了亡国奴……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人生啊,总是这样,太多太多不尽人意的恨事,像那滔滔东逝的江水,不休止地奔腾,让人无可奈何。
南唐后主李煜,这个爱民如子的错位帝王,这个缺乏政治才能的亡国之君,这个娶了姐妹花的情种,这个虔诚的信徒,这个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诗文造诣非常高的“千古词帝”……关于他,翻开史书,或搜索百度,有读不完的正史野史,有数不清的杜撰传说。
李煜的父亲李璟,是南唐第二个皇帝,也是著名的词人。李璟没有继承父亲——南唐开国皇帝李昪的军事才能和政治才能,虽有执掌天下的熊心,却不懂用人之术,面对强敌,最终选择割地、进贡、称臣,委曲求全,苟延残喘。但他有着超出一般帝王的文学才能。他爱好作诗填词,虽然只留世五首,却首首都是精品。在他的言传身教和营造的氛围下,李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艺术方面表现出惊人的天赋。他自号“钟峰隐者”、“莲峰居士”,过着闲云野鹤的“渔夫”生活: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对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身为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虽说天生和大舜、项羽一样,具有“一目重瞳子”的帝王之相,但按道理,皇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李煜继承,何况他的志趣只在山水之间,他的骨子里盘桓着文人常有的闲情逸致,从来没有一统江山的雄心壮志。奈何造化弄人!他的五个哥哥,除了做皇太子的大哥李弘冀,其余四个都早早死去。李弘冀“为人猜忌严刻”,毒死叔叔李景遂后,不久也死了。就这样,李煜在25岁那年,硬着头皮从父亲手里接过了江河日下的南唐,接下气数已尽的、风雨飘摇的烂摊子。不过,好歹也算是个万人叩拜的皇帝。
关于帝王的爱情,一颗心,三千佳丽分割;一具肉身,三宫六院共享。都说他们多情、薄情,也滥情,不会用情至深,但李煜对大周后和小周后两任皇后都情深似海。
李煜与大周后的婚姻,带有一种浓厚的政治色彩。大周后娥皇,是南唐三朝元老周宗的女儿,十九岁时,奉父之命,嫁给当时的吴王李煜。这桩包办婚姻竟然如中奖五千万般幸运!娥皇容貌美丽,多才多艺,精通音乐,通晓书史,犹善歌舞,弹奏琵琶是最出众的特长。李煜也是痴迷音律,文采裴然,兴趣相投的两人很快就碰撞出了炽热的爱情火花,琴瑟和鸣,相见恨晚,恩爱有加。李煜登基后,册封周娥皇为皇后,并给她专房之宠,万千宠爱于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娥皇为李煜创作了乐谱《恨来迟破》和《邀醉舞破》,在南唐现世非常盛行。当年杨贵妃最擅长舞的《霓裳羽衣曲》,因安史之乱而破损残缺,多少专业的乐工都想让它重新焕发光辉,而心有余力不足,娥皇竟然把它修复成了广为流传的新曲,并用琵琶伴奏亲自编排、教授的霓裳羽衣组舞。两人经常在宫中举行大型的霓裳羽衣舞歌舞会,在宫闱中过着豪华奢侈而又充满艺术情趣的生活。李煜在一首《浣溪沙》里写到: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
太阳已经升起三丈多高,但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舞会还没有结束,金色的香炉还在不断地加炭燃香。可见这是通宵达旦、以夜继日的狂欢。
没有坐上皇位之前的李煜,和知心爱人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幸福生活。也许是太过于完美,连老天爷都起了嫉妒之心,也许真是红颜薄命,李煜在位四年,这位与李煜厮守了十年的皇后得了重病,卧床不起。李煜为她请遍了国中名医,并为她求神拜佛,虔心祈祷,而且亲奉汤药,衣不解带,悉心照料,然而娥皇的病仍无法好转。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四岁的爱子,那个能熟背《孝经》的、在礼数方面周到得体的、深受他俩喜爱的仲宣,小大人似的独自跑到佛堂为母亲祈福,却不幸摔死。娥皇闻耗万分悲痛,病情愈加严重。雪上加霜的是,李煜和自己亲妹妹相爱的蛛丝马迹让大周后察觉,这无疑是在她鲜血淋漓的心口又狠狠补上一刀。愤怒、失望,一起涌上大周后的心头,她侧身向内,面朝墙壁,至死也没再回头。
也有史料说,娥皇并非“至死不回头”。她在临死之前对李煜讲:“婢子多幸,托质君门,冒宠乘华,凡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所不足者,子殇身殁,无以报德。”我入君家实在是幸运,荣华富贵的生活已经有十年了,女子这一生的荣光也就是如此了……并亲手将李璟赐的烧槽琵琶和一直戴在手臂上的玉环交给李煜为念,又亲笔写下遗书要求薄葬。
总之,娥皇的死让李煜悔恨交加,他以“鳏夫煜”的自称,悲恸写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长长悼文,字字句句感人肺腑。数日后,出现在葬礼上的李煜形销骨立,不拄拐杖就无法站立。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小周后提着鞋子来幽会的情景,在李煜的《菩萨蛮》中那么生动清晰。虽然小周后容貌非常美丽,很有才情,她创作《击蒙小叶子格》一卷,是叶子戏规则的早期记录,李煜对她也是相当宠爱,但是此时,面对着北方宋朝的步步紧逼,面对着南唐江河日下的国势,她和李煜在感情和生活情趣方面,都难复当年娥皇时的盛况。性格柔软而又不习军事的李煜,学着父王李璟,向宋朝不断地送钱、送物,卑躬屈漆,以求多一天的安宁。
李煜还醉心于佛门,甚至达到痴狂状态,曾经把希望寄托在“小长老”身上,寄托在万能的佛祖身上。他扶持佛教,大兴庙宇,连宫中也造佛寺十余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名不虚传。在皇宫附近,有个净德尼院,里面有八十多个尼姑,都是宫女出家者。李煜跟她们相约,城破当日,如果看到皇宫起火,她们就立马在那边也点火,一起奔赴黄泉。并交代管理书籍的宫女黄宝仪,如果城破,就一把火烧了那些他真爱的书画,不能让它们落在敌人手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们担心城破会受到侮辱,所以积极响应。
公元975年宋军占领金陵,李煜最终为了保护臣民性命,肉袒出降,被俘到汴京。赵匡胤赐居礼贤宅,加封给李煜一个如鲠在喉欲哭无泪的封号——违命侯,对李煜的文武百官皆量才而用,群臣深知“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南唐已是宋的臣国,不得不在屈辱中俯首谢恩。
可是,李煜不知道,城破当日,黄宝仪真的忠实地执行了命令,一把火把皇宫烧得烈焰腾腾,80多位尼姑皆应前约,举火自焚,葬身火海。一批无价之宝和八十多条人命,化为灰烬。而他献表出降,如今苟活北境,并削去国号,自称“江南国主”,换来苟且偷安。
李煜被俘的同年,宋太祖赵匡胤去世,其弟宋太宗赵光义登基继位,他改封李煜为“陇西郡公”,小周后为“郑国夫人”。非常不幸的是,赵光义看中了小周后,常召她入宫陪宴侍寝,一去便是多日。每次小周后入宫归来,都要向李煜哭诉宋太宗对她的威逼和摧残,但是为了保全李煜的性命,她只能继续接受召之即来的凌辱。阶下囚的生活、爱人所受的委屈,让李煜感到极大的痛苦: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苟活给他带来的,只有千百倍的苦楚和屈辱。而小周后对李煜愈来愈感到怨恨与鄙夷。一个男人,救不了自己的国家,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还怎样值得爱慕与依靠?
更有无数文人骚客以此事大做文章,愈演愈烈。据说,赵光义每次临幸小周后时,都要派一大帮太监轰轰烈烈地闯入李煜的梧桐院,当众将小周后脱光扒尽,用几丈红绫包裹起来,敲锣打鼓地将她抬进自己的寝宫。甚至,把宫廷画师召来,纪实绘画《熙陵幸小周后图》:太宗头戴幞头,面黔色而体肥……
隔着一千多年的浩瀚时空,仍能让人感觉到难以言表的悲愤和呼吸不匀的心塞!
被俘三年的软禁生涯中,李煜把头深深埋进诗词之间,泣血吟唱乡愁国恨,感情真挚,语言凝练,凄凉悲壮,极富艺术感染力。恰值七夕,也是李煜的生日,妃颦们在庭院中张灯结彩,为他贺寿。皎洁的月亮照在李煜刻满忧伤的脸上,物是人非的诸多往事不堪回首。酒过三巡,他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积压已久的失落感和愤恨,写下一首生命哀歌: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宋太宗赵光义闻听,心里顿时很不舒服,对你再好,你都不会真心臣服,你的心里依旧充满怨恨重重,留你总归是后患。一气之下,赵光义派弟弟赵廷美以贺寿的名义,送去一壶掺有“牵机药”的毒酒。酒是李煜这些年排解心中苦闷的重要东西,他不假思索地把盏痛饮。片刻,毒性发作,李煜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满地打滚。这个生于七夕,死于七夕的传奇人物,最后,像一只煮熟的虾子般,身如弯弓,头足相接,以极为痛苦惨烈的姿势,为他那跌宕起伏的一生划上句号。时年42岁,葬在洛阳邙山。
李煜死后,小周后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不久后便殉情而死。
这些关于宋太宗宠幸小周后、以及为一首诗毒死李煜的说法,未必全部属实。史书有记载,961年,李璟客死南昌,李煜向赵匡胤申请,让父亲葬回南京,并请求恢复父亲的帝号。经赵匡胤特许,李璟被追上庙号元宗,谥号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并终于埋在了身前选中的陵园——祖堂山。“太平兴国三年秋七月八日,遘疾(遇到疾病)薨于京师里第,享年四十有二。皇上抚几兴悼,投瓜轸悲,痛生之不逮。俾殁而加饰,特诏辍朝三日。”皇上听到李煜病死的消息时,扔掉手里正吃的瓜果,扶案伤悲不已,下诏辍朝三日不理朝政,并请李煜旧臣钱俶写墓志铭。
另外,根据《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等史料,封小周后为“郑国夫人”的是宋太祖赵匡胤,并没有关于赵光义的这段淫词滥调。即便赵光义想借此羞辱李煜,也不会荒唐到把自己的龌鹾行径留下证据的地步吧?也许,如有人所言,历史没有真相,任何朝代的史官十之八九都会给当时的朝代进行美化。但我们宁愿李煜病逝、大周后安详而死、小周后殉情而死,这些才是历史的真相。
重新翻开后主的作品,那些不朽的词篇,至今拥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那个仁慈良善的风流才子,最终用他盖世的才华燃烧了自己的生命,在词坛上获得了永生,在中国文化史上经久徜徉,在飘香的文字中永远生动的鲜活着,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