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态狂香昔未逢,红灯烁烁绿盘龙

少年家秉从未想过会在这太平厅的教堂里碰上王根浅,这离家红姐姐投进天月港已经过去好几个年头了。王根浅显然也没能料到他能在这太平厅再见上一个佘家庄的人,还是个跟着他念了一年书房的学生。

教堂不大,离新式学堂不足500米。周日上午那安在尖顶阁楼的西洋钟敲过八下,堂室里的序乐便唱响了新一周的开始。

弹脚踏风琴的是新式学堂的音乐教师Miss Lee。Miss Lee是个中国人,头一个照着那在学堂里兼教英文课的牧师给自己起个西洋名。没多久,这新式的风气便流行起来,相识的孩子们见了面口里头互称“Miss ”和“Mr”是为洋气(和土气相对,时髦)。

少年家秉对这无意味内涵的称谓是抵触排斥的,总觉得自己在佘家庄祖宗祠堂里拜过祖先、得了肯定的姓名才是正式。它是血脉传承、是家族期翼、是他自己终有一天作为独立人格堂正行走在这世间的规范标识。

小琼华心里刚刚才有了点趋赴这流行的苗头,一贯开明的钱掌柜就立刻摆下脸色,比冬日的冰霜还寒得人打颤。“你若去学些不三不四的忘了根本,趁早给我卷了书包归家来!”撂下句狠话,吓得那小琼华半天没缓回过神来。

学堂的音乐教室里也有架脚踏风琴,除了每周一次的音乐课,其他时候是不许学生们进的。Miss Lee时常一个人坐在琴凳上,翻开她那记着“蝌蚪文”(五线谱)的书奏上一曲《梅花三弄》。和古琴的通透明亮不同,脚踏风琴的音质浑厚低沉,逗得小琼华课间拉着家秉就跑这窗下听稀罕。

音乐教室坐落在学堂的西北角,除了墙北背阴处栽了竹,左右两侧的窗台下全种的芍药。正是春暮夏初,那花圃里尤如碧龙盘旋,红灯闪耀。

这一片红波潋滟、那一簇风情万种、盛开的张扬、吐蕊的热切;绿茵茵的沾珠带雨,自由灵动,红艳艳的脉脉含情,神容焕发……

少年家秉从未见过这样的肆意张扬,迎着面缤纷起彩的花儿。花枝无骨而媚,花形慵懒随意、袅袅婷婷,宛如戏台上酒醉微醺、踉踉跄跄的杨太真。若是起了风,浓馥的香味儿直往鼻头里钻。闭上眼,酣然然竟不知是天上人间几何。

琴凳上端坐的Miss Lee,一身逶迤到脚裸的碧绿色泰西缎连衣裙,淡黄色烟纱百褶立领,浅灰的蕾丝披肩垂流苏。桃花红的帕子松挽得青丝随意,腮边逸两缕拂芙蓉娇面。眉目含春、唇点樱桃。指如削葱行流水,身若芍药向风流。

小琼华看得有些痴了,口里喃喃吟上一句“浩态狂香昔未逢,红灯烁烁绿盘龙”。

学堂占地50亩,原是这太平厅上最大的寺庙。挪了居中的正殿做礼堂,开学、息业的庆祝活动大多在此处举行。台上请得来捐助钱物的乡绅名流,校长脱了帽子躬了身子一一致谢,和码头上的一道儿拱手作揖颇有异处。

等到底下的学生纷纷起立,台上的Miss Lee领着唱了校歌才算得圆满,这和佘家庄祭祀结束的一通鸣鞭放炮有些类同,少年家秉心底里暗自揣度下了结论。

当他把他的结论分享给小琼华,直听得这小姑娘“咯咯”笑得弯了腰,口里头未了总归要添上一句,“那佘家庄定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用作教室的是分散在四周的偏殿,高等小学4年总共有两个班级,位于学堂东北角。西侧窗外有一株参天雪松,宝塔状的树冠遮出一大片阴凉。

那针叶丛里成了鸟雀的天堂,有羽翼未丰的贪玩得从窝里跌落下来,急得“父母”扑腾着翅膀围着打转。少年家秉看得不落忍,拿衣襟将小鸟侧兜到腰间,三两下爬到树上送回窝里。在这太平厅新式学堂里,到成了娃儿们眼里、口里的稀奇。

小白头翁从半空里的侧兜滑漏下来时,不止是树上的家秉揪了心,小琼华尖叫一声吓得干脆蒙了眼。那浅灰的蕾丝披肩瞬间散开了流苏的光华,掠过来殿春的芬芳之馥,妥妥地便接住那弱小的生命……

微雨如银丝线穿梭在半空,燕子从檐角掠过,芍药浓郁的香味在雨水里多了点清凌。音乐教室里一片宁静平和,小琼华正专心琢磨那蝌蚪文。

少年家秉半侧着身子依在门框上,脚尖儿顶住门槛偏不肯往里再跨上一步,纠结得连他自己都感觉到别扭,Miss Lee坐在琴凳上转过头微笑朝他招招手。

少年的脸憋得通红,终忍不住开了口,“李老师,为何非要给自己取个洋名!”

“那教堂的牧师和我是朋友,我央(请)他来学堂里教你们习英文。你应该知道,这Miss Lee算不得真正的英文名姓,在这里顶多算个能方便牧师的称谓,表达的是友善和尊重!”

“你为什么要和那洋人牧师做朋友!”少年家秉索性正转过身子立在门前。

“为什么不能做朋友呢,那位朋友教会我‘五线谱’和英文,我便可了解更多更丰富的音乐、更大更广阔的世界;而我也会向我的朋友介绍这太平厅的世俗风情和人文历史,便于他更快更好地了解一个真正的太平厅、更快更好地适应新的生活环境。两厢受益,何乐不为!”李老师站起身,再次微笑着朝家秉招招手,“人追求进步和美好的脚步是一刻也不能停的……”

……

牧师领头正在祷告,台上的王根浅已顾不得对着台下做出翻译。一张原先苍白的脸泛了灰青,明明汗珠子正从额角滚落,脚底却升起了森森寒意。

那年腊月从佘家庄离开时,他就没想过再回去,家红的怀孕把他吓蒙了。在那尊卑有序,礼数周全的佘家庄,连油作坊那些“里下河”打苦工的尚且能抱成个团,唯有他孤独得像那书房里秋日凋零的梧桐叶。

不,那梧桐叶还能逐着风儿跑呢,而他连双能走出门的鞋也没有。一双旧棉鞋捂得脚丫子缝儿都烂破了皮。

若不是怕遭了人笑话,他情愿在那夏天里打上赤脚。但是他不敢,他知道,虽这整个佘家庄没一人留意到他那双大夏天里还穿在脚上的旧棉鞋,可一旦他没了鞋,那肯定能落下满地的笑话。

家红生得实在丑,若能有个普通相貌,他想他应该是能认命的。这世上只留他孤单一个,他不在意入赘到随便哪一个户头里当个上门女婿,起码可免了那饥不裹腹,颠沛流离之苦。

船老大介绍的营生他是珍惜的。管吃住,东家钱也给得足,可他实在是怕了这孤单的日子。那家红虽长在那佘家庄,却也是个孤单的。

两个孤单的凑在一起或许能得个温暖,他可以对自己发个誓,他最初真的只是想在这陌生的地方得个温暖而己……

几年前,他已经在钱掌柜和船老大的面前跪过一次了。除了难堪,他从不曾认为自己有任何过错,但这太平厅上的生活却总还得继续。

如今在这教堂里讨生活,他不知洋人牧师口里天天念叨的“耶和华”和庙里本土和尚嘴里的“南无阿弥陀佛”有什么不同,可那弹琴的Miss Lee却是独特出众的。

每当夜深人静,他独自躺在床上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入梦。虽然太平厅几乎所有的人都不认为这是个名字,但他才不会计较,他觉得这名字安在她头上是最合适的。

每当她盈盈笑着开了樱桃小口,唤上他一声“Mr  Wang”,他便觉得这满世界的花一下子全开了。对的,是“唤”,那样亲切地不同与这世上所有的旁人。

现在,佘家庄的孩子就在台下站着,这让他觉得无比害怕。更准确地说,他是害怕一段不堪的往事很快要在Miss Lee的面前揭了底,毕竟他们看上去相处得是那样融洽……

王根浅原以为,单就凭他一张白得非同凡响的脸和如今兴时(流行)的分刷头(朝两侧梳),Miss Lee定能收下了自己辛苦得来的几枝玫瑰,可现实却丢给了他一片残酷。

是的,这个微笑着的明媚女子对着他改了称呼,“王先生,请恕我不能收下您的美意”。语气干脆利落,失了温暖含蓄。

他心有不甘,“若是您对那家秉说的往事介怀,请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Miss Lee停了脚步,“那家秉从未和我谈及过与您曾是相识,更别提什么往事……再见,王先生!”

音乐教室的傍晚是宁静的,家红姐的故事其实并未走远。Miss Lee抹了腮边的泪珠,“你怎么不找那王根浅去要个说法!”

少年抬起头,把目光投向远方,“他欠家红姐和肚里的小宝宝何止是一个说法,而我却欠他一份‘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的尊师之礼!”

“你应把那王根浅的事同我讲的!”Miss Lee接上一句。

少年忽然有些羞涩起来,“钱琼华说老师您‘浩态狂香昔未逢,红灯烁烁绿盘龙,自是别样竞风流!’我便觉得不应当再同您讲了!”

Miss Lee瞧着窗外花圃里小小的身影笑了,“那真是个有趣的妙人儿!”

许多年后,少年家秉曾在这“怒放”的芍药芬芳里,亲历过“将离”的刻骨锥心之痛。亲爱的,等到佘家庄的芦絮儿开了,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的时候,那苇荡子里歇稍的大雁总该会捎来远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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