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弹子球——金爱烂《经过子午线时》

“列车仿佛一条盲鱼,冲出仁川一路向北。我望着路线图,心里默默数了一遍驿站数。从仁川到议政府共有五十多个站点,而驶过永登浦和新吉,钟路之后,在首尔北部的某个小地方,便是我的房间。线路图的指示灯闪烁起来。线路图上的一排塑料小灯泡,从前方站点到终点站都亮起了绿灯,已经过站的站点则亮起了红灯。拥有着城市名的那些闪烁的亮点,以及连接在点和点之间的直线——感觉那好比是卡西欧佩西,珀尔修斯和安德罗墨达等星座的外文原名一般晦涩陌生。陌生城市的星座,首尔的手相。到首尔已将近七年了,可是首尔的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每当在地底下吹着风听到地铁广播站时,我都想去一次旧把拔,也想去一趟水色逛逛。可我终究都未曾付诸于行动,究其缘由,倒不是因为首尔太大,只是我生活圈子太小了吧。不过,正如每个星座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我狭小的生活圈里——也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

 从赵南柱的《82年生的金智英》,韩江《素食者》,再到金爱烂的四本短篇小说集,女性作家在韩国文学崛起的势头突然而迅猛,就像金爱烂小说里写的“如同一条盲鱼,一路向北”,她们的文字穿过国境线,进入整个东亚文学圈的大众视野。

“焦虑”,是三位女性作家探讨的母体,通过对个体的描述,延伸到整个韩国社会在当下面临的物质与精神危机。赵南柱描绘现实与遭遇,韩江书写身体与疼痛,金爱烂则模糊了散文与小说的边界,用诗意的语言将贫穷抛向空中,不赞扬也不批评,只是展示,破灭与伤痛如同空气一样渗入到故事中每个人物的皮肤纹理中,这是一种轻盈的疲惫感。


我们回到《经过子午线时》的开头。这个开头即使放在我个人整个阅读经验中,也是非常惊艳的存在。主人公雅英研究生毕业后,日夜奔波在电车上,只为谋得一份尚且体面的工作。在一个走神的瞬间,雅英听到车厢中广播播报到“鹭梁津”站时,回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在该地复读的时光。这些在庞大都市下找不到归属感的个体,是金爱烂作品的绝对主角。

上世纪90年代末,亚洲金融危机爆发,首尔鹭梁津一带雨后春笋般涌现出一大批补习学校,他们用尽全力考上一所大学,毕业后无处可去,只能回到补习学校当讲师。一个无奈又可怕的闭环。

接下来,金爱烂用散文化的语言展示了补习学校的生活场景。雅英初到首尔,被高架桥“原来真的有很多腿”所震撼,她住在四人一间的阅览室里,室友分别是备战教师资格考试与五级公务员考试的重考生。还有交的第一个朋友,民植。

民植是个傻气但率真的男孩。会因为雅英帮他捡起听课证就喜欢上她,也会在人人自危,互相提防的补习学院里为雅英伸出援手。请看这段描写。

我频频被挤到外围。数学是我的弱项,我一定得听才行啊。跟上一堂课是连着的,真的一定得听才行啊。不过,挤在那里的一千多人,也都有着一定得听才行的理由吧。有人用力推了我一把,头嗡的一下发晕。紧接着胸口一阵恶心。要是再待一阵,感觉就会当场晕倒。这时,半空中伸来了一只巨大的手。

 “雅英!抓住我的手!”

 我抓住那只手。那只手用尽全力把我拉了过去。当我抓住那只手的瞬间,莫名感觉自己解脱出来了。

 雅英的第二次高考结束,千禧年迅速向故事的人物奔来,好像进入新世纪后生活就会好起来。雅英考入一所私立大学,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与故事中的其他人物联系过,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雅英只知道将有更加坎坷的道路在前方等待着未来的自己,没有胜利可言。

但是,复读时期经历的那些日子都是真实的,它们会在日后无数个难熬的时刻闪回在雅英面前。正如同文章结尾说言。

2005年夏天,我混在人群中,望着首尔的通明灯火,想起鹭梁津。桥梁的梁,渡津的津。7年后的2005年,此时此刻,我为什么还是在经过那里呢。随着短暂的停车,人群蜂拥而上。一个女人踩到我的脚,随后喊道:

 别推了!

 宇宙遥远处,尚未有过名字的一颗恒星闪烁了一下。而后,从某个缥缈的方向,传来一个声音。

 “雅英,抓住我的手!”

 我回过神来,算了一下列车现在开到了哪里。已经快到家门口了。一个又寒又深的秋夜。地铁依旧,默默地——奔向首尔的北边。”

 《经过子午线时》的结尾无论读到第几次心里还是会忽然一沉。因为我知道。这里的描述里隐藏着非常沉重的个人经验,但其中的创伤被她用华丽的语言所包裹,如同一个浑浊的弹子球。这当然是一种有效的文学布置,但同时也是一个高超的写作者自身人格魅力那部分的展现。

《经过子午线时》收录在金爱烂第二本小说集《噙满口水》中(个人观感,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旧版要比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出的这套全集翻译质量好出不少)。在保留处女作《老爸,快跑》语言灵气的同时,在结构与整体上更上一步,蜕变为一位更加成熟的写作者。金爱烂从始至终都在描写着贫穷。她笔下的贫穷不是奉俊昊电影里无休止的声嘶力竭,而是如同掷出一块骰子,在生活的天平下不断翻滚重置,危险而华丽,无法预测也无法挣扎。同时,金爱烂告诉我们——女性写作者的细腻并不等同于她们常常被诟病的狭隘,或者格局小。这,只是一个无能的写作者用来掩盖自己失去观察力和同理心的无耻借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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