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廷樾与咸宁笔峰塔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鲁迅研究专家林辰在回忆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的劳动生活时,特别提到了咸宁城外、向阳湖畔的笔峰塔:“劳动自然也非常艰苦,印象最深的是春天插秧。我们一大早四五点钟起床,手忙脚乱地洗漱完毕,马上步行赶到田头,不多时便脱鞋赤脚下水,开始紧张的一天。大家在水田中站起、弯腰十分累人,但收工时往远处一望,咸宁城外有座宝塔,在夕阳的照射下,壮观极了!”

  笔峰塔坐落在咸宁西北七里处的严家嘴。历史上的笔峰塔,的确曾是一处壮观的风景。在修建金水闸以前,咸宁县城周围的山形水势,与现在完全不同。淦水如带,穿山绕城,蜿蜒百里,流经严家嘴而缓缓汇入斧头湖。严家嘴之所以得名,就在于它是伸向湖沼中的一个山嘴。山嘴之上,一塔如笔,遥遥倒插青天;塔上风铃,远远地召唤湖上的片片归帆。涨水季节,巨浸滔天,湖光塔影,蔚为大观。后来,1931年建金水闸,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围垦造田,湖水远遁而去,加上周围东一坨、西一搭的建筑升了起来,相形之下,本来并不高大的笔峰塔反而降了下去。

  笔峰塔又名严家嘴石塔、笔花塔、向阳塔。“严家嘴石塔”是建塔之初的叫法,当时尚未形成固定的名称;同治五年《咸宁县志》的地图上,标出的是“笔峰塔”;光绪《续辑咸宁县志》则标作“笔花塔”,有可能是音转带来的笔误。有人认为它又名“慈恩雁塔”,那是因为误读了主持建塔的知县夏廷樾的一句话:“士之题名慈恩雁塔者,度必有礨硌瑰玮之才,以副予期望也已。”夏廷樾意思是说:那些中了进士的学子中,想来必定有超凡之人材,能够不负我的期望。他所说的“慈恩雁塔”远在长安,“题名慈恩雁塔”不过是用了一个典故,意思是“中了进士”。至于“向阳塔”的名称,则诞生于1970年向阳湖公社成立之后,纯属应景之名了。

  说起笔峰塔,自然不能不说主持建塔的夏廷樾。夏廷樾(?-1857),字憩亭,一字春岩,江西新建人。少负奇气,倜傥不群,以监生为县丞分发湖北,道光十一年(1831)署理蕲水县丞,参与平定赵金龙叛乱,议叙知县。道光十五年(1835)署理通山知县,十七年(1837)署理咸宁知县,次年即主持在严家嘴修建笔锋塔。

  在咸宁历史上,夏廷樾不是第一个建塔者,严家嘴也不是唯一的建塔地址。在这以前,咸宁的文峰塔是建在县城旁边的。县城之东,南相山,北东皋,东皋之东有文笔峰。乾隆年间咸宁知县陈焕世的《移修石塔碑》,记载了康熙咸宁知县孙毓华修建石塔的经过,并追述了顺治间咸宁训导李之经(字凡九)修塔的故事。李之经曾“募赀建塔相山之麓,以为东南文笔之观”,可是他建在相山之麓的这座塔,并没有给咸宁带来多少文运,于是大家都归咎于“堪舆家止率己之见遗悮”,因此,县内人士都想异地迁建。但物力维艰,难为巧炊之妇,于是这事只好搁置了下来。

  到了康熙二十二年(1683)秋,孙毓华(字树棠)以德安(府治安陆)知府兼摄咸宁县事。他上任第二年,“熟视山川,思佑斯文一脉;详察形势,不惮移塔东皋”。文中记载,孙毓华“爰捐清俸,移石更修。慨想西京作人之休,卜吉东城读书之台”。“作人”即“培育、造就人材”,可见此次移修,目的不外是振兴文运、培育人材,塔址则选在县城东门外的东皋山文笔峰。

  一晃一百七十多年过去了,当中也没出过多少有作为的知县,文笔峰上这座塔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到道光十七年(1837)夏廷樾上任之时,这里已经看不到一点塔的痕迹了。夏廷樾此番署理咸宁知县,到任之后,“思所以崇学术以振文教”。不过,他首先做的却是劝修关帝庙。关帝庙的南面,正好就是曾经建有宝塔的文笔山。这时,关心科考文运的县中人士纷纷向他进言:“山故有塔,相传自相山移至于此,其废也才数十年。而塔之最古者,莫若严家嘴。”言下之意,是希望在严家嘴修建一座石塔。

  夏廷樾下车伊始,做了一番深入的调查。原来,严家嘴这个小山丘,平滩曲港,一山岿然,当地人称为“塔山”。这是因为,此地原来有过一座塔。但塔早已垮塌并消失,只剩下一个地名了。(现在有人说,最早那座塔建于宋代,实际上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说法,因为始建年代根本无从考证。)夏廷樾了解到,“山外即大湖,湖漫衍百五十里出江。前此,人材之奇、科名之盛,归功于塔者居多。自塔山无塔,而水势直冲,无崇岗峻岭以为砥柱”。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难怪科考选举的人材寥寥无几的,原来是因为这里没有建塔呀!

  塔之为物,源于佛教,又名浮图(亦作浮屠),一般用来藏舍利、经卷。后来,在中国民间发展为两种,一种是用于修补形势和厌胜镇邪的厌胜塔(亦称镇塔),一种是祈求文运兴盛的文峰塔(亦称笔峰塔、文笔塔)。当然,两种塔有时也并非分得那么清楚。清代以前在严家嘴建的那座塔,无疑是取堪舆家“水口捍卫”之说,修补山形,建塔镇水;后来,当地科考成绩不错,出了一些人材,人们又把“人材之奇,科名之盛”归功于它。虽然夏廷樾认为“塔之名,起于释氏;捍卫之说,出于形家,宜非儒者所深信”,但不宜“深信”,不是不信,他还是采纳了当地人士的意见,选址于严家嘴,以期收到镇水口、兴文运的双重效果。

  道光十八年(1838),也即夏廷樾履职咸宁的第二年四月,造塔工程启动了。具体负责人是卢允恭、邓之升两位本籍的举人。工程攸关重大,两位举人不敢懈怠,结庐山旁,日夜督责,历时十一个月,到道光二十年(1840)才完工。而夏廷樾已于一年前离开,此时正在署理黄梅知县任上。他应邀写了一篇《淦川重建严家嘴石塔记》,详述了造塔的动因、始末以及取材、形制等情况。《石塔记》记载:“塔凡七级,其材皆用石,高九丈有奇”,“其第五级塑魁星像奉之”。

  这些记载,与现在的实际情形是吻合的。笔峰塔的塔基、塔座、塔体均呈八方形,塔基边长5.56米,占地202.05平方米,面铺方石;塔座边长4.38米,高1.2米,块石砌成;塔底边长2.2米,周长17.6米,底层南侧有一高2米、宽0.8米的拱门,门额题为“直达蟾宫”。塔中实以圆柱,底层北侧临门凿石为龛,龛顶外饰双龙戏珠,右饰丹凤朝阳,左饰吉祥如意。龛右石级绕柱边墙壁而砌,可容二人并行;盘旋而上六十六级,便到了第五层。该层南壁也有石龛,饰有简单图案,上下两龛原供有石塑魁星像。第六、七层不可攀。夏廷樾的《石塔记》刊于北壁,碑记高0.4米,宽0.8米。塔顶封固,镌石为八卦图。除底层外,每层有四个圆窗,直径0.6米,间方错落而开。

  笔峰塔的修建,为咸宁增添了一道胜景。夏廷樾在《石塔记》中说:“塔距城五里许,每一临眺,山不高而独耸,水欲往而仍流,东顾钟台石室,则慕李北海之才;南望潜山,问冯公读书遗迹,穆然想见其为人。”石塔建成后,“邑人感之,筑亭曰憩亭,建屋曰夏屋,纪其德政。”(左宗棠《夏公憩亭传》)憩亭一座,距石塔仅数十步,以夏廷樾的字号命名;夏屋三楹,就建在石塔旁边,以夏廷樾的姓氏命名。咸宁教谕单懋德、训导胡璧华分别作《夏屋记》、《憩亭记》以纪其盛。当时有一位八十岁的老童生刘骏赋诗赞道:“一塔亭亭拔地起,飞空插入青云里;疑是昆仑山上玉笋抽,天风吹折矗淦水;又疑巨灵削成卓笔峰,神斤鬼斧移至此……”

  夏廷樾在咸宁任职两年后,于道光十九年(1839)改署黄梅知县,二十一年(1841)署大冶知县,后补授竹溪知县,因为其兄夏廷桢时任汉阳知府,为回避计,改任湖南湘阴知县。未及赴任,崇阳爆发了钟人杰起义,起义军相继占领崇阳、通城,接着围攻通山、蒲圻。湖广总督裕泰、湖北提督刘允孝、湖南提督台涌、副将双福等率清军两万余人,分四路围攻义军。起义军攻城不利,陷入官军围困。裕泰准备合兵围剿,夏廷樾深感合兵围剿难免伤及无辜、玉石俱焚,而钟人杰本来无意造反,仓促之下起事,一时人心未附,易于瓦解,于是请求给予三天期限,让他去说服崇阳县民自缚“首逆”以归。他携带裕泰之命进入崇阳,说动当地绅民计赚钟人杰。其时,钟人杰等见大势已去,决定弃城他走。于是崇阳绅民诡称愿充向导,避开官军。结果,钟人杰等人出城数里,便陷入埋伏,被绑至刘允孝大营,崇阳、通城随即被官军收复。夏廷樾因功赏戴花翎,擢升直隶州同知衔,调任湘阴知县。不久又改任湘潭、长沙知县,升古丈坪同知、永顺府知府。道光三十年(1850)因随提督向荣平定李沅发之乱,升道员,不久因事被议解职。咸丰二年(1852)太平军进入湖南后,因解长沙之围有功复职,历任湖南粮盐道、四川茶盐道、四川按察使,升湖北布政使,兼摄巡抚之职。后因总督杨霈溃师于广济,被弹劾降级离任。因与左宗棠为儿女亲家(左宗棠第三子左孝勋娶夏廷樾之女),遂在湖南湘阴东乡左家养病。咸丰六年(1856)石达开纵横江西时,他在湘潭募捐助湖南援军军饷。咸丰七年(1857),赴刘腾鸿营襄赞军务。平定瑞州后,湖南巡抚让他办理炮捐和茶厘总局。十月,因病去世,葬于湖南善化石马铺蒋家山。左宗棠有联挽道:“壮志挽宗邦,病时犹看吴钩笑;宦游悲末路,老去方知蜀道难。”此时离他出任咸宁知县,刚好二十年。

  斯人去矣,石塔犹存。当初,夏廷樾的确是满怀虔诚,希望通过建造笔峰塔来激励士气、振兴文教的。他在《石塔记》中说:“盖古者建都立邑,一台一榭,必与士气相关,与善气相应。后世郡县,多假浮图之制,置诸城郭川原之上,于以周览形胜,所在高瞻而远瞩,固守土者之所以不废也。兹山当波流涌泄之区,回拱旋抱,有塔焉,以补峰峦之所未起,倘亦人定胜天之事与?且夫人之学也,先定其规模以从事,犹塔之初基也;日积而月累焉,犹塔之层叠也;超乎尘俗之表,跻乎高明光大之域,犹塔之凌绝顶而干云霄也。善气之导迎,士气之激励,学术文风之奋兴,不将于塔乎?”

  那么,这座“费钱约五千缗”建造的笔峰塔,是否真的发挥了预期的效用?笔峰塔修建前后,咸宁有多少举人进士,没有人就此作过统计。不过,到了光绪五年(1879),曾担任过国史馆誊录的咸宁人余益杞在《建奎星阁记》中说:“严家嘴有浮屠焉,昔方伯夏公憩亭宰咸时建也。惟时人文蔚起,掇巍科者趾踵相属,以至于今,而其前阙如。”看来石塔的建立,确乎有助于“人材之奇,科举之盛”了。

  不过,为增高山势而修的笔峰塔,确实能起到点缀山川、美化风景的作用。登临笔峰塔,不仅可一揽山水之美、怡悦性情,还可以荡开胸臆、激励文思,给人以悟理觉道之感受。正如英国现代文化人类学者马林诺夫斯基所说:“在个人方面,巫术可以增加自信,发展道德习惯,并且使人对于难题抱着积极应付的乐观信心与态度,于是即使处危难关头,亦能保持或重作个性及人格的调整。”笔峰塔在振兴文运中,大概也能起这么一种心理暗示作用吧。

  又一个一百七十多年过去了,笔峰塔依旧保持着它的原样。只是,岁月沧桑,往日的夏屋和憩亭已成历史,不可再见;由于围垦,湖水已远远地消退了,再也看不到“水欲往而仍留”的壮观了;周长52米有余的塔基、周长35米的塔座的石块不见了;原来塔上飞檐悬挂的五十六个铜质风铃,也荡然无存了。胡璧华《留别淦川诸同志八首》第六首所描述的“湖干一塔响风铃,突兀峰岚影逼青”已成旧闻,终于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座石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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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闲堂(本文系改写《湖干一塔,风铃已杳》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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