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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工作维度是自我连续性。也就是说,要帮助当事人完成他的自我连续性。比如,很多当事人都会说,我昨天还给老婆做饭送儿子上学,今天怎么就得了癌症?很多癌症患者在早期都有现实层面的怀疑和否认,对他而言这是一种隔离:我昨天还很健康,今天怎么就被判了死刑?
当一个人在应激状态下发展否认割裂自己时,他的自我连续性就受到了威胁,他他作为人的本质的稳定性也被破坏了,这时我们就要对割裂工作,帮助他完成本质的稳定性。在存在主义里这个叫哲学我——哲学我实际上是一个非常稳定的对我的整体观。这时我们可以对当事人说,昨天给老婆做饭的是你,送儿子上学的是你,今天躺在病床上需要医疗照顾的也是你,这些都是你丰富整体的不同部分。
第二个工作维度是角色保护。很多癌症患者在医院住一个礼拜后就感觉可能出不去了,因为他观察到每天十几个小时都在输液(包括药物的种类和数量),甚至连留置管也用了。家属来了之后,患者就会说,我跟你说,咱们家的存折在哪放着,房产证在哪放着,有几份基金和保险别忘了续费……他开始交代后事了,这就意味着他开始放弃生活中的某些角色,开始进行自我处置。
因为自我处置会让他有一种“这个事我再也没办法办了,因为我已经是废人了,所以交给你吧”的感觉,是不健康的和消极的,因此我们做临终关怀,就是要把他的自我处置变成自我安排,就是你可以跟你的家人交代存折在哪放着,但不用一下子全部交出去,可以先告诉家人一半密码。这实际上就是帮患者从自我处置过渡到自我安排,稳定和保护他的角色,从而帮助他稳妥地一步步地减少遗憾。
02
第三个工作维度是繁殖/遗留。比如,有些患者会说,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我儿子结婚了,我姑娘也上大学了;我在单位工作40年,每五年就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对得起党和人民,我觉得挺好的。这实际上就是在总结自我成就和贡献,做遗留的工作。不过,病患的总结虽然听上去很升华,但有一个非常危险的东西,就是他的繁殖/遗留:他不再在关系里繁殖他的贡献了,不再去通过贡献来维持自我的连续性了。所以,我们要让他知道,虽然他现在生病了在医院躺着,可是他在关系里仍然有影响力。
通常我会对患者说,你虽然工作40多年,功成名就,获得很多表彰和荣誉,但你单位里还有很多年轻人希望得到老一辈的精神熏陶,等你病情好一点,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给这些年轻人做一点精神洗礼,让你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发挥余热。这些话听上去像聊天,实际上是在做心理辅导,帮他延续他的关系影响力。
第四个工作维度是维护自豪感。很多病患躺在床上插尿管,会说我现在还有什么用?大小便都不能自主。他觉得自己排泄的胜任感被剥夺了。有的病患会说,你看我现在躺在这儿还有什么用?单位每个月还给我发钱,我这个病能治好吗?治不好的话别浪费国家的钱。我见过很多老党员都这样说,就是不想做国家的累赘。因为不能自己大小便,他觉得不能胜任照顾自己的身体,作为党员的自豪感让他感到羞耻,所以维护自豪感的另一面就是他无法逃避的羞耻体验。
这时我们要和他一起直面这个过程,比如,我可能会跟病患说,你不能自己大小便,是因为你上大小便的时间都用来做治疗了;如果把尿管给你拔了,你自己上厕所,打点滴的时间就被耽误了。因为自己大小便耽误治疗就太不划算了——你不能自己大小便的本质就是拿更多的时间治疗自己。这就是在做认知调整的工作。大家不要认为羞耻感不能通过认知调整,在临终关怀中是可以这样做的。当然,这在非临终关怀的咨询工作里是另外一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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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工作维度是抱有希望。这关乎意义的持续,以及病患在跟疾病共处的过程中能不能重新发现自己。很多人认为临终关怀的希望就是患者的症状好转,疾病好起来,我告诉大家不是这样的,临终关怀的希望并不是患者好起来,因为好起来是做不到的。临终关怀的希望指的是患者可以跟疾病和痛苦共处,与当下的自己共处。就是说,我现在持续被治疗疾病也好不了了,那我应该基于什么规范与自己相处呢?随意地批判自己?还是随意地给自己灌鸡汤?它是需要规范的,所以抱有希望的核心就是重新设置我与自己相处的规范。
比如,我有时候会跟病患说,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的你,与在生活中、社会上活蹦乱跳的你有一部分是一致的,还有一部分是不太一样的,所以你可能要想一想,怎么跟病床上的你更好地去相处。这就是帮他在自我连续性里发展出一种与当下的自己相处的希望感。
第六个工作维度是自治/控制,指向自主性和主体感。这个跟上面说的大小便有联系。另外,我不知道大家是否知道,医院里躺着的癌症患者或重大疾病患者其实是日夜颠倒的。他晚上睡觉的时候,你看他在睡觉,他其实蛮清醒;他白天起来后,你看他很清醒,他其实很混乱,所以疾病会剥夺个体生物钟的稳定性,这时他就要跟混乱做一些妥协。
我在做临终关怀工作时,很多时候都会选择晚上跟患者去谈,因为晚上患者看上去很累,其实很清醒,所以晚上跟患者做辅导的效率蛮高的。晚上做一个辅导,患者白天一整天都在想这个事情;白天做一个辅导,患者晚上一睡觉就忘了——患者晚上的回忆留不住白天的体验。这就是自主控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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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个维度是接受,指向认知的弹性。病人放化疗后一周左右头发和眉毛就掉光了,所以很多做放化疗的患者都觉得自己像一条死鱼,身上有很多黏液,不通透不透气,这时候他和疾病之间的关系就是腻歪。大家知道人害怕生病不是问题,人和疾病共处也不是问题,最关键的就是人对疾病的这种腻歪,也就是烦躁,与疾病相处的这种烦躁的感觉非常影响一个人的接受过程。
为什么会烦躁呢?因为患者之前的内部哲学,即精神世界的哲学不够用了,而新的稳定的内部哲学还没发展出来,所以在这样一个哲学过渡的黑暗地带,他才会有腻歪、烦躁的感觉。这时我们就要对患者做一些接受的工作,告诉患者他现在就处在这个黑暗的过程中,这个是很关键的。
第八个工作维度是弹性/战斗精神。有的人患癌之后,会激发战斗反应,每天玩命地吃东西去锻炼,渴望在很短的时间里战胜癌症。这其实是一个幻想。中国有句老话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很多人不接受抽丝的过程,所以这种战斗精神本质上是轻躁狂,目的是为了防御抑郁。因此,我们需要帮患者进行克服,让他从轻躁狂的战斗状态慢慢下来,去管理他的躁狂反应,优化他的抑郁反应。
也就是说,患者有躁狂或抑郁反应是他病理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我们要做的就是优化这个过程。比如,有的病人在躁狂的时候觉得这辈子闪闪发光,在抑郁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在这两个极端来回摇摆,我们要做的就是当他感到闪闪发光的时候,让他找一点没有那么发光的时刻;当他觉得自己是累赘的时候,让他找一点自己的价值。这就是在做优化的工作。听上去很简单,其实这背后有很深的理论。
克服与优化之后就是与疾病共处。过去,我有个同学用催眠治疗癌症患者,他让患者幻想癌症是《三国演义》里的荆州,他带着兵攻打、占领荆州,这相当于战胜癌症,结果在很短的时间里白细胞就上来了,癌症的肿瘤在变小,但过了一段时间癌症却反复了,变得更厉害了。所以,跟疾病战斗肯定会被疾病毁灭,不要跟疾病战斗,这个很重要。我当时也用催眠治疗癌症患者,让患者想象他的癌症就是他下棋的对手,要求他跟这个对手下棋只能和不能赢,三四个月后白细胞就慢慢上来了,愈后也非常好。
事实上,与疾病共存不只是催眠等心理疗法里有,更是中国人的哲学:道与万物协调融合达到平衡,所以你有力量,我也有力量。和棋就是一种平衡:你损失了一些子儿,我也损失了一些子儿,彼此都很痛苦,对吧?但癌症本身就是自我消耗的过程,所以我们要找到一种平衡跟癌症共处。这个就是与痛苦无关的永恒:我们获得了一种永恒,但不是从痛苦里萃取出来的,而是从哲学里萃取出来的,这就是存在主义的痛苦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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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工作维度是道德超越/文化代际,指向信仰体系与氏族认同。比如,有的病人说我得了肺癌,听说肺癌有遗传,那我儿子孙子会不会跟我一样也得肺癌?这时候我们可以抓住这个机会对患者说,你有这种担心我可以理解,但你怎么跟肺癌相处可能会影响你的儿子孙子未来怎么看这个病。于是,很多老人就会说,那我要好好治病,积极配合治疗。
老人原以为与疾病相处是自己的事,而心理师却把他跟疾病相处的面貌做了健康的泛化,把它纳入老人整个家族的文化代际和道德超越里了,帮他在家族里形成“勇敢的人”的人设,让他能和这个人设产生某种内在联系,从而让他成为他们家族的信仰。如此一来,这种家族、氏族的归属感就可以有效地帮他抵御死亡的威胁。在存在主义中,这其实就是一个人与一群人的存在。
本文字稿节选自李仑老师主讲“存在主义自我与团体心理治疗20讲”。跟随心理大咖李仑学习存在主义心理学,成为一个完全为自己的命运负责的人、对自己的感受忠诚的人、饱含深情的人、有弹性边界的人、敢于向一切不确定敞开的人。
来源:https://www.liluntuanti.com/2022/06/22/李仑:面对即将死亡的人,心理师如何进行临终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