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间被人喊醒,投目窗外依然一片漆黑。
申学兵睡的是一个单间,迷迷糊糊摸索着拉了下灯绳,开关叮咚一声灯泡亮了。
那时的电力紧张,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被拉闸限电,每逢用电高峰,和供电部门没有关系的乡镇自然是最先波及。人们要用电的时候摸黑,不需要的时候电又来了,那电往往是在人熟睡之后才来的,亮着看人打鼾,而灯光不是免费的,睡醒后发现灯亮着的人只能无奈地骂几句娘。
申学兵开了门,外面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那人一米六多点的个子,锅盖头,总是带笑的猪腰子脸,疏淡的眉,丹凤眼,蒜头鼻,削薄的嘴唇。他叫杨健桥,是曾冰清的舅子,申学兵和他没怎么说过话,听人说杨健桥懂皮子的经历比自己稍微老点,去年下半年跟曾冰清在山西懂了两个月,亦是名富其实的“暴壳子”(学徒)。皮子行有个规主,和所有的行当一样,暴壳子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做做饭跑腿这种服侍“老法厨”的事天经地义,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说穿了就是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莫不如是。
早上做饭本来是轮流的,毕竟大清早起来耽误睡眠,日子长了谁也奈不何。初做“生活委员”的尹爱梧不知道是不熟悉业务还是忘记了,昨天并没有指派人做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自觉的,自重身份的“老法厨”不会掺和做饭这种小事,天生的惰性让他们能推则推,岂会没个箶芦讨个挂呢?因此做饭的事自然落到了班子里两个“暴壳子”头上,仿佛他们受累是天经地义的事。
申学兵有点头重脚轻地跟着杨健桥走。第一次出门,在陌生的地方睡不着,此时身子困倦,无精打采,双脚都是软塌塌的,好几次和墙壁柱子亲近,惹得杨健桥呵呵发笑。
渐近伙房,发现里面正有人在乒乒乓乓地将满地的锅捡拾摞起,灯光下,几摞银光闪烁的锅显得很是炫丽,乌黑的水泥地面有许多白色的痕迹,见证着他们在昨夜里的辛苦。
申学兵和杨健桥加入了进去 ,伙房里不久后又复空旷起来。达豪坯和曾冰清含笑看着各自的舅子,神情很是欣慰。曾冰清咧着一张大嘴说:“你们怎么不多睡会?年轻人“磕支”多,不像我们年纪大了起早奈得和。”
达豪和曾冰清都是四十出头的年纪,说年纪大了完全是自嘲。他们是班子里头目,做头目是种荣誉,更是种责任,无论什么种群领头的总是自觉地挑起种群里的大梁,即便是鸡群的头,也是如此。
杨健桥呵呵地笑:“早上做饭是我们“暴壳子”应该做的,做饭是手面上的功夫累不着,你们辛苦了一早再去休息下,这种事情交给我们就是,嘿嘿……”
“要得,青年人应该多锻炼,那就辛苦你们了,我们还没洗脸呢。”达豪又交待了米菜放置的地方,和曾冰清走出了伙房。
杨健桥应声“嗯嗯,你们去忙。”走到灶前,在柴堆里抽出柴生起火来。申学兵愣怔着,不知自己该做什么。杨健桥便喊他过去烧火,自己舀水洗锅,淘米煮饭,清洗菜蔬,样子显得很是熟练。
烧火也是一门技术活,老话说人要忠心,火要空心,烧火并不是把柴一骨碌丢进灶塘就行,烧柴要交错地架出一个井字型以方便空气流通,木柴才可以充分燃烧。申学兵小时候常帮家里烧火,倒是对这门径并不陌生。架好柴,便没有什么事了,里面的柴燃尽把外面的柴往里推推就好。他自然不好意思闲着,便过去帮杨健桥的忙。
杨健桥正在和一块五六斤重的牛肉较劲,清洗过的牛肉呈微黄的色泽,特别的鲜艳。杨健桥先把牛肉切成两指宽的肉条,再娴熟的将肉条切片,菜刀和砧板碰撞着如演奏着一首欢快的乐曲。申学兵很是羡慕杨健桥的刀功,一时手痒,便自告奋勇地要杨健桥让位,杨笑着允了,站在一边看兵操作。生活中很多事情看似简单,实际做起来才知道大谬不然。老话说喝粥都要师傅便是此谓。申学兵开始切出的牛肉不棱不块,样子惨不忍睹,杨健桥便笑着指点,肉块要用左手拇指食指中指捏着,右有拇指按着刀背,余下四指握着刀柄,切菜时才省力方便,菜刀在指甲旁落下,一刀落下左手手指微缩,菜刀再次落下……。申学兵依言而为,切肉的水平渐渐长进起来,虽然还比不上杨,也有模有样,牛肉不再是梁样变成了块状。杨免不得夸奖几句,说申学兵心灵手巧有做厨师的天赋,勤加练习,做帮厨的日子指日可待。申学兵少年心性听了很是高兴,一如读书时受到老师表扬后的心情。身子一下子轻飘飘的,菜刀不再沉重,堆满案板的牛肉小山不再让他感到恐惧,肉条在行云流水的刀法下变成肉片,切肉大业正一点点地完成。
杨健桥不再操心切肉的事,将芹菜辣椒生姜蒜苗洗好交给申学兵,自己走到灶前,揭了锅盖拿了双筷子插进锅里测试米饭的生熟,又夹了点放进嘴里尝了下。“嗯,饭熟了。”他将米饭铲起放进一个大盆里,锅底结着一层黄黄的锅巴,铲了一块放进嘴里,嚼得嘎嘣脆,那香气让申学兵忍不住吞了下口水。杨健桥将锅巴用两个大碗装了,对申学兵说:“一碗锅巴三碗饭,这东西扛饿,味道也好,等下用牛肉汤泡了,我们今早吃这个。”
申学兵自然无有不应,想起肉汤泡锅巴的滋味,切菜的动作无形中加快了……
从窗户里望出去,伙房后面是一堵山的崖壁,低矮的灌木丛在熹微的晨光中摇曳,小鸟叽喳着穿梭,眼中的世界便一下子生动起来。伙房门口也出现了班子里的人,他们在水池里舀水刷牙洗脸,看到做饭的两个,知理的礼貌地打着招呼,开着玩笑;也有的象没尾巴的公猪,昂首阔步地走动,眼睛里并没有做饭的两人;甚至有人酸言冷语,怨他们饭做晚了。人过一百形形色色,二十多个人的班子,什么样的角色都有。
杨健桥抓着长柄锅铲快速地翻炒着菜,锅铲磕碰着铁锅发出难听的呲喇声。申学兵看着他一脸的阴郁之色,觉得他是在示威,是在发泄:大清早的起来做饭,得到的并不是所有人的感谢,那些不通气的埋怨指责让他内心很是不平。
“嫌别人做饭晏自己起来做撒!没疯没瘫,别个服侍你偏还有这么多卵撒屎淋笳子的屁话!”替申学兵和杨健桥打抱不平的是牛高马大的尹爱梧,他是杨健桥的二姐夫,此刻恶形恶像地瞪着那个叫曾华明的家伙说。
曾华明一米六多的个子,比起尹爱梧要矮半个头,他长的应该是班子里最丑的,稀疏的一头黄毛微微翻卷,葫芦形的脸,獐头鼠目,大嘴厚唇,凹凸不平的牙齿,天生一付贱相。他听了尹爱梧的话漱口缸往地下一丢说:“么时辰了?我说错了吗?你打什么抱不平?!”
“路不平有人踩,你不讲理我说得!”尹爱梧自然不是个良善的,皱眉瞪眼地高声回道。
“你是那根葱?!老子自说自话碍你么子事?!莫惹老子哈,惹火了老子对你不客气!呸!什么东西,以为长得高大了不起?牛屎大了不肥田!”曾华明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呲牙咧嘴地吼道。
尹爱梧逞岂能甘心?当下恼羞成怒,双手在屁股上一拍,仰天就是几个哈哈说:“今年怪事多,耗子爬秤钩,凭你果样的角色也敢和老子叫嚣,也不怕狗屎糊了你的舌头?来啊!现个本事给我现现!我倒要看看那怎样个不客气法!你果样个东西,来过三五个老子照样踩死!”
“是吗?口气不小呢,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大清早的没漱口吧,么子东西,欺负到我们兄弟头上了!”
老三和庆棍子站在曾华明身后,很是轻篾地手指着尹爱梧,说着就要冲过来。
“仗人多哦!你们过来试试?!”杨健桥要帮姐夫的忙,挥舞着锅铲张牙舞爪。
农村人没见过世面,井底之蛙眼里只有簸箕大的天,他们习惯了争强斗恨,窝里横是其最大的本事。在生命没有受到威胁时闯祸不怕天大,依仗着自以为是的底气,谁都不服谁。
双方剑拔弩张,争斗一触即发。
起来洗漱的人越来越多,聚在那里看把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喜欢看热闹是人的天性,他们很是乐见这些人打起来。
这个班子里的人员组成并不复杂,达豪带的亲戚占了近二分之一、曾冰清,重八、曾华明各有郎舅三个,其余的散客只有八九个。
“无法无天了,你们哪个先动手试试?!一个地方出来的狗咬狗骨头有意思?”达豪一嘴牙膏泡沫脸红脖子粗地站在旁边怒叱道,“你哩是不是嫌我班子里塘小了?养不了你们这些大鱼就滚!我不侍候!”达豪在七井村里有个叫“雕脑壳”的浑号,平时一张脸僵着没什么表情,不怒自畏,很有领导风范,让人无端惶恐,此时更如煞星降世,凶威赫赫。
曾冰清环眼圆瞪,目光从连襟和舅子身上掠过,神情有几分不耐。复看了曾华明几个一眼,青筋凸露的脸竟缓缓一变,咧着大嘴呵呵说道:“家门,有么子大不了的事非要搞成这样?大家一个锅里吃饭应该亲如一家人吗,呵呵,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动拳巴子。”又瞪了舅子一眼,喝道:“健豪,窝里横算屁的本事!还不去装菜,早点吃了好下乡懂法厨!”
杨健桥意犹不甘,皱眉挤眼瞟着曾华明几个,手中的锅铲颠了几下,还要开口时却被申学兵拉着走到锅边,接过申学兵递过的大盆忿忿地铲起菜来。
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世界大同人人无争的局面只存在于理想之中。一块铁板的江湖帮会只是表象,所谓的义气不过是不伤及自身利益之时的噱头罢了。
一场风波虽被达豪强势镇压,可这顿早餐吃得很是沉默,重八嘎嘎着说些笑话想活跃气氛,搭腔的人不多,咀嚼吞咽、碗筷碰击的声音将重八的声音完全淹没。
人很少有在矮檐下低头的觉悟,达豪让人滚的话太伤人自尊,曾华明几个肯定生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念头。他们兄弟几个面目狰狞喘着粗气,好象马上就要爆炸一样。
曾华明几个和达豪也算沾亲带故,他老婆是达豪姑父兄弟的女,按农村里的规主是丝瓜藤扯柳叶的亲戚。这次求着达豪带他们出来陪尽了笑脸,说尽了好话,现在被达豪撞在墙壁上面子哪里下得去?个个气咻咻的,想发作又害怕发作后的后果。撕破脸无疑只有打道回府一途,可回去又怎能安心?又怎能舍得?
达豪将几人的神色看在眼里,自然明白他们的想法,做一帮人的头领一味强硬只能让人心背离,恩威并施才是御人之道,打几下给个甜枣是哄小孩的手段,对大人依然可以用这招。当下放了筷子,平息下心中的不满说道:“华明表文,让我怎么说你们?今天事情的起因我不想追究,一个班子里的人应该和和气气,不要动不动就用拳巴子说话,大家心往一处使拧成一股绳才能够挣响公,我们是亲戚哈,话说重了不要捡究,我觉得你们有点过,今天做饭的是我老弟,你们要象对自己弟弟一样,有什么不对的要多多包涵。再说爱梧,你我虽然是第一次打交道,但我和你姨夫冰清这个砍脑壳的从小一起长大,好得穿一条裤子,所以你也不是外人,有什么事值得动气的呢?大家给我一个面子,以后再不要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哈!不然,我有的是办法治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们的屋里,回宅里后我去你们家荡盐缸,哈哈,到时候别怪我不给你们面子……”
“嘎嘎嘎,荡么子盐缸?到时候去困几哩妤子,给几里戴几顶绿帽子,你要是不行我去帮忙!”重八插科打浑说。
“重八你屋里梅香长得白生生的,我想了好久,回去一定去你家耍耍,呵呵,到时把你踢开……”一个叫李百清的汉子很是猥琐地笑着打趣。
“呵呵,你去就是,看看我妤子夹不夹得死你。”重八笑着接口。
“…………”
大家的言语越加不堪,污言秽语将一场风波渐渐消弥无形,恍若刚才发生的不快并不存在,笑闹中满室乌云散去,雨过天晴。曾华明、尹爱梧的脸色也活泛了起来,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模样。
饭毕,各人回房取了扁担巴交,在达豪、曾冰清的安排下开始装锅准备出门了。
一挑锅有四个,五十、四十、三十公分的平底桶锅各一,外加一只小炒锅,这便是这些人挣钱的货物。锅是那么几个,因为制作和涂抹的关系一样存在好孬,有人为了自己好卖,便开始了挑选。曾冰清毫不留情地对那些人说:“不准选哈,从上到下的拿!你选了好的孬的谁卖?莫说锅都是一样的,出厂的时候达豪都精挑细选过。卵大卵细,各撞财气!大家自觉点,这些话不用我多说!”
曾冰清扮起了黑脸,达豪很是满意。一张脸笑眯眯地,从一个塑料袋里取出昨夜使用的还未干透的抹布说:“有没有涂抹好的用抹布再涂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法厨扮好了,等下争取审个高响公。”
那些挑选的只得无奈地放弃,精细的人端着锅左顾右盼,发现没涂抹到位的便从达豪手里接过抹布重新加工。一番叮叮当当、窸窸窣窣、噼噼啪啪的声音过后,各自撑起巴交,肩上扁担往招待所外走,下乡懂法厨去也。
申学兵跟着姐夫走出门来,街上依然一遍沉寂,触目所及尽被一层薄雾,山野房屋隐约朦胧,灰苍色的天宇西边悬半轮残月,东边的山峦上空浮几缕绯云,而中天的启明星就将隐没。
渐渐的空山鸟叫,雄鸡啼鸣,静谧的世界活跃起来,班子里的人在街道尽头分道扬镳,散入四处的小路没了身影。
卖锅有个行规,卖货时要由远及近,头几天要在离颜告冲十里外的地方才能开卖,这规主达豪三令五申早就交代清楚,其理由不难理解:一来做事要谋长远,最好是先难后易,开始时人心气高,走远点受累可以忍受。二来卖锅本身便是一种诈骗,受者一旦醒悟要找麻烦离远了不方便。自古兔子不吃窝边草,是为了给自己留下退步,为策安全。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走江湖的要时时小心,如履薄冰才为上策。
山路狭窄崎岖,上岭下坡,走得久了,足酸膝软,任人耐力再好也感疲倦。申学兵在老家挑水挑谷子,百十斤的重量可以健步如飞,但那最多里把路,如这般长途跋涉,身体早就奈不何了,早已汗流浃背气踹嘘嘘,只觉得锅重千斤举步唯艰。
途中休息时申学兵和达豪放下担子,将扁担横在两摞锅上坐下,达豪摸出烟来笑着递了杆给小舅子说:“老弟,还奈得何不?”
“没事,就是路太难走了。”申学兵起身接了烟羞涩一笑。他倒是没什么烟瘾,但过年时去外面拜年,别人给的烟也大部分抽了,加之读书时受同学引诱,躲着老师的面抽着那种刺激,所以对烟并无抗拒。此时接烟在手叼在嘴上借姐夫的火柴点了,深吸一口,吐出的烟雾尽是惬意。
他站在路上,叉腰挺胸目视远方,此时天已大亮,远山近岚明晰如画。一轮朝阳在东天升起,紫霞万丈,绮丽不可方物。广西多山,属喀斯特地貌,形状突兀,如刀砍斧削,山中遍布绿植,岩石在藤萝树木间凸露如同怪兽,尽显狰狞。时当夏末,路两边山花秀媚,五色争艳,异香扑鼻。再远处丛莽茂密,树木森森,碧荫如幕。岩高山转,径险峰回,越显山势雄奇清丽,风景非常。在湘中丘陵地区长大的他目睹此景不由目眩神迷、魂摇魄动,陶醉不已,恨不得仰天长啸以舒胸襟,碍着姐夫在侧不敢做骇世惊俗的举动。他虽年少,自幼受书香熏陶,本多雅趣,此时强抑心性,一张脸憋得通红。
“休息够了吗?”达豪有点大煞风景地将少年从迷醉中惊醒,他转身讪讪一笑,复挑起担子,相跟着姐夫往远方走去。前路漫漫,不知还有多远,隐约在山下林隙的房屋不少却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算算路程离十里地不过一半,达豪身为班主,自不能违背自己定下的规主。两人强撑着力前行,一路上说些家常,无非是家中老人的身体、田地里的收成、柴米油盐之类的闲话,多是达豪问,少年答,边走边说无形中驱走不少赶路的沉闷和无趣。
行行复行行,爬山涉水,日头升天,达豪看了下腕上的手表说:“老弟,已经九点多了,我们走的路十里只多冇少,再看到村子就可以懂法厨了。”
少年答道:“要得,把姐夫为是。”
两人又翻过一座山岭,透过林木的间隙,竟然看到一处不小的坝子,房屋错落,炊烟袅袅,犬吠鸡鸣,农人来往正准备外出劳作。达豪加快了步子,忽地舌绽春雷,扬声大唱:“卖锅……卖锅啊,湖南的广锅广西来卖,碎田螺,快当累,大的拿来煮米饭,小的拿来炒荤菜。湖南锅,真正好呢,耐摔耐烧做饭快,一只可用几十年,传了一代又一代……”声音粗犷浑厚、嘹亮悠扬,一口湘味,唱腔是闻名全国的花鼓调《补锅》和《刘海砍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