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几家欢乐几家愁

昨天晚饭后,我从外面回来,把自行车停放在储藏室,锁好门,刚要上楼,被一句苍老的声音喊住了脚步。

我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我储藏室隔壁的一个住户,是个老头,七十多岁?八十多岁?不清楚,我也没问过。只知道他租这间储藏室时间不短了,至少六年了,为的是,陪两个孙子上学,每天的任务就是,接送孙子放学上学,做饭,洗衣服,有时候,陪孙子们看病什么的,到了星期五下午,他要乘最晚的班车,去四十公里开外的老家,去陪比他大六岁的老伴说说话、吃吃饭,除此之外,就是陪她到村东头的河岸上去走走逛逛,走累了,逛乏了,就回家睡觉,如果遇到逢集的日子,就一起去赶集,冬天,给老伴买一串糖葫芦,夏天,给老伴买一块雪糕冰棍什么的,春秋天里,就买一两袋椒盐葵花籽,而他自己,从来不吃零食,唯一的爱好,就是一口连一口地抽着老烟袋。

那是一杆模样奇特、通体油光锃亮的老烟袋,烟袋锅子是全铜的,烟袋杆子、烟袋嘴子都是墨绿色玉的。有一次,我指着那杆尺把长的老烟袋问他,有多少年了?他摇摇头,过了一会才慢吞吞地回答道,只记得听他祖父说过,是从他祖父的祖父上一辈子传过来的。我惊讶,脱口而出,那么就是说,至少有一百多年了吧?他一边把玩着烟袋嘴,一边幽幽地说,差不多吧,不清楚。

我知道,老头之所以喊我,是想跟我聊聊,于是,走进电视机屏幕照出来的五光十色里,问,孙子呢?吃饱喝足,出去疯去了。老头拉过一把小凳子,递给我。

我刚要对他说声谢谢,转念一想,又咽了回去,因为之前老头说过,他反感这些城里人的客套,一来外气,二来也假,听着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这个节,你是怎么过的?我知道,这是一句废话,但却是必须的。

老头笑了笑,露出黑黄的牙齿,说,昨晚黑,他坐最晚的一班车到了镇里,给老伴买了粽子油条糖糕什么的,接下来,步行八里路赶到家,天还没大亮,又折回头,坐最早的一班车赶到城里,给孙子买了一大堆好吃的,煮了白水鸡蛋,熬了糯米粥。中午饭,做了两荤两素四个菜,爷孙三个喝了两瓶啤酒,晚上净吃剩菜了,就这些。

那……老伴怎么不到城里来呢?我问。

唉……她呀,真是一个可怜的人,活了一辈子,连个村庄都没出过。晕车啊!哪怕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也不行,晕得她头重脚轻不说,还一个劲地吐,直到把苦苦的胆汁吐净为止。吃药,针灸,贴膏药,洋相都出尽了也不行。最后只能由她去了。

老头有四个闺女两个儿子,小名也起得有特色,大闺女叫丫头,二闺女叫二罚子,三闺女叫三罚子,四闺女叫四罚子,大儿子叫大争子,二儿子叫二争子。二争子刚满两周岁,老头就主动找公家做了绝育手术,做完手术一个月后,就用平板车把老伴拉到镇上做了结扎手术,然后,拿着两张结扎证,去村里找,去镇里找,要求公家把抬走的樟木箱子还给他,说,如今我两口子都双保险了,要是还能再生孩子,那就是你公家做手术的人本事假了,怨不着我了。

已经给镇计生办做文件柜的樟木箱子,终于被要回来了。老头把樟木箱子拉回家以后,老伴趴在箱子上,哭得昏天黑地!

老头不劝她,由着她哭,等她哭够了,才吆喝邻居来帮忙,把樟木箱子抬到屋里头老伴早就腾好的位置上。

这时,我又想起了那只樟木箱子,问老头,看来,那只箱子有点来头啊!

老头左瞧瞧右看看,然后才压低声音说,想当年,有天早晨我父亲去拾粪,看到路边有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趴在一个箱子上面睡着了,感觉好奇,就唤醒了她。没想到,小女孩不怕人,双膝跪地,一字一句地说,恩人,救我,我可以给您当儿媳妇,也可以给您当老婆,我会做饭、会做鞋、会做衣裳,反正我什么都会做,只求您能给我口饭吃,能活下来就行……

这孩子可真会说话!老头父亲被她说动了心,就折回家,牵来驴,把女孩子和箱子都驮回了家。到老头长到十五岁的时候,他父亲给他和小女孩圆了房,第二年刚开春,大闺女就来到人世间。

老头抽了几口烟,接着说,听老伴说,她父母亲都是旧部队里当官的,被打散了,后来实在跑不动了。临分手时,她母亲急急忙忙地教她说了几句话,然后重新跨上父亲的大白马,就把她丢在了岔路口。她又怕又累又饿,嚎哭了大半夜也没人理她,后来实在熬不住了就趴在箱子上面睡着了。她连做梦都没想到,那天深夜的分手就是永别!

那是哪一年?我问。

那是1948年11月初五。老头说完,很认真地看着我。那年,老头三岁,老伴九岁。

这么说,你比我大十岁,今年七十八岁了,你老伴今年八十四岁了?我说,声音有点大。

那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

老头笑了笑,嘿嘿,什么都干过,当过民兵,当过民工,当过老师,当过医生……后来……就在镇里医院退休了。

那你六个孩子……都去了哪里了?我的好奇心仍在持续。

六个孩子,前五个都成了才,天南海北的,都在大城市。大丫头,三罚子,在某某省,都是厅官。二罚子,是邻省著名妇科专家。四罚子,经商,生意做得很大。大儿子,就是大争子,还在部队上干呢,说是要干到老了,退不了休的。倒是二争子不大争气,运气也不好,干啥啥不行,没混出啥名堂。我带的这两个孙子,都是二争子的。这俩孙子比他爹强,从幼儿园就来城里上了,成绩一直很好。俩孙子说了,要对得起他们父母亲的每一分血汗钱!从年头到年尾,没有哪一天不是硬赶着离开书本的。

我这六个孩子啊,全是老伴教育出来的啊!老头新装了一锅烟叶,吧唧吧唧猛吸几口后,接着说,老伴没上过学,识的字,懂的道理,都是从她母亲那里学来的。她说她得传下来,不能断了线……

那……逢年过节的,你的孩子们都回来孝敬你们吗?我问。

差不多每年都回来。不过呢,都是化妆回来的,坐火车,坐长途汽车,到镇上就换三轮车,到了村庄岔路口就下车,在他们母亲当年被丢下的位置上站一会,才往家里来呢!唔,都是有情有义的人啊!

那……村里镇里县里市里领导们,都是不知道你孩子们的实际情况的吧?我又问。

老头摇头,摇得很果断,然后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不知道还要等多少年……这里的领导,只知道我家孩子都在外地打工,混得也都不咋的。唔……这就行了。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我想起了另外一个话题,问,那……你岳父岳母那边……知道你这里的一切吗?

老头一愣,吸了一半的烟就不吸了,放下烟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对我说,快十点了呢,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我顿时识趣地站起身来,对老头点了一下头,说,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对我说了这么多。

老头也跟着站起来,笑了笑,说,你这人不错,我观察很久了,性格直爽,但心眼不坏,难得,难得啊!不过我还是得多说一句话,我知道你嘴紧,但是还是得提醒你——祸从口出。

我知道,我知道。我慌忙表态,转念又想了一下,才问,可以……可以……写一下吗?

老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没什么,你写就是了,不要提人名地名,最好多转几道弯。我看过你写的文章,还算……行吧……至少,做人不马虎,做文也就不会马虎到哪里去……

我还想再问他一句话呢,老头的两个孙子回来了,一边撩起T恤衫擦着脸上头上的汗,一边朝我点着头,异口同声地说,爷爷好!爷爷端午节吉祥!

我急忙还礼,说了一句谢谢你们!我还想再说,一套试卷定终身!长大以后,是穿草鞋还是穿皮鞋,就看你们这个学上得怎么样了。后来又想,这些话,我好像对他们说过很多遍了。于是,摆手告辞,蹬蹬蹬地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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