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
钟华华
一九九〇年夏天,我坐在门口,托着腮,想象着糖的味道。也许是太久没有吃到糖的缘故,我总是想不起“甜”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面前的小河淙淙流淌,不远处,镇上大教堂里,钟声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敲响。巨大的铁钟挂在大教堂的塔尖里。高高的塔尖如同一道小巧的拱门。一条又细又软的绳子,一头拴着钟舌,随着钟舌摆动,响彻云霄的声音当头涌来,弄得我耳朵嗡嗡声不绝。不用说,绳子的另一头,抓在撞钟人的大手里。只是,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视线被大教堂外面的白色墙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见拉钟的人。为了瞧瞧拉钟人的样子,此前,我还特意躲开大人,迈上硬得发白的小路,从大教堂的后门溜进去,站在回廊里一棵高大的柱子后面,偷窥过撞钟人。撞钟人很老,戴着个软呢帽,躬着身子,时不时还会咳嗽几声。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撞钟老人的头总是举着,望向大教堂的塔尖。他手中的绳子其实不算细,在手掌上绕了两三圈,紧紧地拽在如同枯枝般苍老的手指上。他咧着嘴,每拉一下,他就点一下头,似乎显得特别费劲。虽然如此,他的眼睛似乎根本没有眨一下,而是异常专注地盯住半空中塔尖里的巨钟。晚钟十五下,他拉得慢慢悠悠,似乎怕一下子拉完,再也听不见钟声响起。
我默默替老人数着。直到十五下响过,他才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似的,放开钟绳,一屁股坐在大教堂的门口。然后,他摸出几缕烟草,再摸出一张又薄又柔的白纸,在大教堂门口卷了支烟,顾自抽起来。这时,从镇上四面八方赶过来的老人和孩子,男青年和姑娘,从老人的身边陆续走过。老人如同激流中的一块布满青苔的石头,将进入大教堂的人群自然分开。我从柱子后面转出来。老人似乎发现了我。他猛烈地干咳一声。我瞅了他一眼,扭头就往家的方向跑去。直到黄昏来临,我才跑到家。坐下来,我累得要命,大教堂塔尖的巨钟,如同嵌入了我的太阳穴,弄得脑瓜炸裂。过了好一会儿,气息稍稍平息,我发现嘴里如同灌满了猪的胆汁。麦芽糖的味道无端涌来。口腔壁上,犯了洪水似的,直挂馋瀑。
夏天的黄昏十分漫长。天边的残红,几乎是一寸一寸被星光给吞噬掉的。卖麦芽糖的小贩,敲着两块铁片,“丁丁糖,丁丁糖”。不用呼喊,铁片敲出来的声音,就让人知道小贩在叫卖。小贩十分瘦小,不声不吭。麦芽糖就装在背上的箩筐里。小贩不仅有麦芽糖,他有时还会带来红辣椒一样的糖果。当然,我从来没有品尝过红辣椒糖果的味道,我仅仅是看见邻居哥哥吃过。邻居家有钱,在村庄里算是富足人家。邻居哥哥把红辣椒糖含在嘴里,他的嘴立即如同塞了只核桃,胀鼓鼓的。他滋溜着嘴巴,生怕融化的糖水从嘴角掉下来。我让他给我看看。他开始不干。后来,直到他的红辣椒糖小得如同公狗肚子下的红性子时,他才拔出来给我瞧了一眼。小贩将箩筐蹲在地上时,我也挤过去瞧过,可我个子太小,踮酸了脚尖,也没瞧见小贩箩筐里五花八门的小吃。我气得掉头往回走,可是,肚子里如同养了群青蛙一样,各种叽哩咕噜的声音呱呱叫着。我有些想哭。但我抬头望望天空,强忍住了,没哭。因为父亲告诉我,只要考了好成绩,他就会挣钱给我买。父亲的承诺,我从来都把他当放屁。也许,母亲还要靠谱些。母亲鼓励我,要我去稻田里拾稻穗,或是去割完麦子的山坡拾麦穗。拾了稻穗和麦穗,积攒起来,她在空闲时,再帮忙把稻子和麦子分别打下来,再用小口袋装好,背到镇上去卖。母亲说,卖掉的钱,全拿给我,让我去四川小贩那儿买麦芽糖。
母亲将我捡拾的粮食卖了多少钱,卖的钱是不是全给我了,还是一部分她偷偷揣了腰包,只有鬼才知道。不过,她终究还是给了我一些钱的。母亲头天塞给我钱后,我紧紧拽在手心里。我并不是舍不得花掉,我是怕黄昏里人多,去买麦芽糖的路上,让人们知道。我也担心,买麦芽糖的时候,被小伙伴们围观。要是他们围观,不分点给他们尝尝,我会过意不去。可是,要是分给他们尝尝,回到家,我的麦芽糖就会所剩无几。家中还有弟弟妹妹呢,他们难得尝到一回麦芽糖。再说,要是母亲知道我把麦芽糖分给小伙伴们吃了,她一定会瞪着双气鼓鼓的金鱼眼骂我是个败家子。父亲不会骂我。他顶多咬着牙,瞪我几眼。我知道,他的眼神告诉我,我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抹不上墙的稀泥。我想告诉大人,我不是阿斗,我也不是稀泥。第二天中午,趁村庄里鼾声四起,大人孩子都在午休时,我偷偷拐上绕村的大道,小跑到四川小贩跟前。边跑,我边羡慕卖糖的四川小贩。我无数次想象过他的美好生活,心想,四川小贩可真好啊,日子真是甜如蜜。他想吃糖,就可以吃,天天吃,顿顿吃。那日子,该有多悠哉。
村头的榕树下空无一人。四川小贩正在树下睡觉。一只箩筐垫在他的身后。我走过去,心里忐忑不安。我害怕他的麦芽糖全让馋嘴的小伙伴们给买光了。要是真那样,我辛苦积攒了整个夏天的零花钱,在这年就会无情地打水漂。为了积攒这些买麦芽糖的钱,我可是走遍了无数块稻田,翻越了无数座山坡。我的脚掌磨出了好几个血泡,浑身被太阳曝晒,黑得如同一只可怜的猴子。我怯生生喊了声“四川叔叔”,事后回想,我不知为什么要把他喊成“四川叔叔”。一开始,我声音太小,他没听见。我又提了提声音喊他,“四川叔叔”。四川小贩猛然惊醒,他一骨碌翻身而起,竟然戴着副黑红花脸的川剧脸谱面具,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他要发火,没想到,他摘下面具,猛地翻身扑过去,紧紧抱住他身后的箩筐,生怕我把它抢走似的。我努力朝他笑了笑。他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使劲揉了揉。看清我是个孩子,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见笑,见笑,这可是女儿读书的学费。我心里明白,他是怕睡着时有人偷走麦芽糖,故意使了这伎俩。
聪明而又狡猾的四川小贩。他问我要买多少。我把手心里卷成一团的钱递给他。四川小贩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递过去的皱巴巴的钱。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心提到了嗓子眼,害怕得要命,生怕钱太少,他不卖给我麦芽糖。我瑟缩着双眼去瞧他,他又扭过头来瞅了我一眼。在对视的瞬间,我感觉他的双眼中,装着像父亲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种感情,充满着怜意。刹那之间,我心落了下去。接着,他转过身去,开始给我敲打麦芽糖。让我意外的是,他箩筐里的麦芽糖还很多。这次,我总算看清了麦芽糖饼长什么样子。它像一只圆圆的飞盘,稳稳地装在斑竹编织的箩筐里。麦芽糖飞饼的下面和上面,均撒着一层细细的,特别白净的,如同面粉一样的东西。我伸着头,偷偷一瞧,发现四川小贩的麦芽糖,才卖掉细细的月芽儿一样的一块,还有巨大的一块没有卖掉。我暗自高兴。四川叔叔开始卖糖了。我的口腔如同打穿了的海底隧道,涎水直淌,弄得我一下一下背过身去咽口水。我从来不在人前咽口水。母亲对我说过,那样子不礼貌,显得怪可怜的。父亲对我说过,那样子太没骨气,长大后将一事无成。这时,我才发现,四川叔叔手中平时一敲就发出“丁丁糖”声音的物件,原来是一只小钉锤和一块半弧形铁片。他将弧形铁片的一端咬在麦芽糖饼上,轻轻敲几下,一块黄澄澄的麦芽糖就敲了下来。箩筐有些不稳,晃了几下。我机灵得很,飞快伸出手,帮他稳住了箩筐。距离虽然如此之近,我依然把头扭向一边,强忍住嘴里的口水,偷偷咽,悄悄想。四川小贩似乎看出了什么。本来,他开始用报纸包麦芽糖块了。很快,他又转过身,说,稳住。我紧紧抓住箩筐边沿。他又取出榔头和半弧形铁块,再次敲了几小块麦芽糖,丢在面前的报纸里,然后,他从箩筐里抓了两把面粉一样的东西,抛撒在麦芽糖上,包紧报纸,一把塞进了我的怀里。我情不自禁,说了声,谢谢叔叔。四川小贩又打量了我一番,略有感慨地说,你真是个机灵的孩子,回家去吧,往后好好念书。我想起,他也有个正在念书的女儿。听说四川姑娘聪明又漂亮,恐怕也和我差不多大吧。我边胡乱猜想,边转身离开。四川小贩倒头睡去。他又戴上了刚才那副黑红花脸的面具,看上去特别吓人。
我紧紧捂住报纸里的麦芽糖,朝家的方向奔跑。边跑,我边腾出一只手,朝四川小贩挥动,四川叔叔,再见,再见。他开心笑了笑,中午的阳光猛烈地打在他的脸上,我看见阳光在他洁白的牙齿上跳跃。在路上,我舍不得吃。大人常教训我,有好吃的,一定要惦着弟弟和妹妹。不过,我还是忍不住,从报纸的缝隙间,寻了点小碎屑,放在舌头和牙齿间尝了尝。甜得要命。等离开四川小贩的视线,我开始飞跑起来。跑到家,跳进门,我一下将门关了。母亲到山坡上去了。父亲从镇上回来,他喝了不少柜台酒,和朋友站在桥头酒馆,你一口,我一口喝下的。父亲鼾声如雷。蝉在屋外的梧桐树上,天上一声,地上一声地叫着,它声音如同一束马尾,在抹了太多松香的琴弦上来回滑动。母亲告诉过我,麦芽糖要装在盛有玉米面粉的瓦瓮中。那样,麦芽糖才会放得很久。我把包着麦芽糖的报纸放到一边,把瓦瓮中的玉米面刨出一个洞,再把麦芽糖取出来,偷偷地藏进了瓦瓮的最下面。然后,我刨了许多玉米面,将麦芽糖紧紧掩埋。没想到,我做这一切时,正在后檐沟玩泥巴的弟弟,探出个小鬼一样的花猫脸,出奇冷静地注视着我的一切。妹妹什么也不懂,她小得连窗口也够不着,更别说爬上来瞧我像条狗一样在瓦瓮中瞎操忙。
父亲知道瓦瓮中埋藏着麦芽糖。母亲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告诉大人的。我除了想向大人炫耀,我拣拾了整整一个秋天,总算挣得了不少钱,从四川小贩的手中,买得了可口的麦芽糖。在我看来,麦芽糖有些贵,让我很有成就感。同时,我也担心,麦芽糖埋在盛着玉米面的瓦瓮中,要是不告诉大人,万一有一天,他们去取玉米面粉煮猪食时,不小心煮进猪食里,麻烦可就大了。所以,我得如实向他们交代。母亲知道后,拍了拍我的头,表扬我有好吃的总想着大人和弟弟妹妹。父亲知道后,瞪了我一眼说,没有他的允许,不准偷食。父亲的话让我有些万念俱灰的感觉。心想,好不容易挣了钱,买回麦芽糖,全让父亲霸占了。在我眼里,父亲蛮横霸道,也粗枝大叶。我暗自担心,他从此把麦芽糖据为己有,光顾自己取食,却无论如何也不塞一小块给馋得要命的我。或者他很快就会忘掉瓦瓮中的麦芽糖,从此再也记不起来。他记不起来,不取给我们吃,我们无论如何也不敢去偷。因为,我们都知道,要是父亲发现了我们的不良行为,不把我们打得吐血才怪。我的担心毫无意义。反正,好不容易挣到了麦芽糖,藏在眼皮底下,却让父亲强行给掳走了,掳得不动声色。好在,在我往瓦瓮中埋藏麦芽糖的当天,父亲取出一块,敲成几小块,给母亲,弟弟妹妹和我,以及他,一人分了一块。麦芽糖在肚子里消失了许多天,我依旧能感觉到麦芽糖的甜味还在咽喉的部位盘旋。以致,每次我的口水无情地淌下来,我都会让它们在咽喉的部位多徘徊一会儿,好让我仔细想想麦芽糖的味道。我生怕忘掉麦芽糖的味道。
此后的整个秋天,盛着麦芽糖的瓦瓮,都在我的脑海里晃来荡去。让我庆幸的是,瓦瓮中的玉米面粉一点也没往下折。还没到给年猪催肥的时节,大人就不会舀瓦瓮中的玉米面粉煮猪食。麦芽糖在玉米面粉中好端端地藏着。好几次,趁父亲又去镇上的桥头喝酒时,我偷偷向母亲抱怨说,真要命,守着鱼塘,却吃不上鱼。母亲明白我的意思。她苦巴巴的一张脸突然笑得特别灿烂,别看你三天不冒一个泡,冒个泡就内涵得很。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是在夸我会说话,既表达了不满,又有些深藏不露。我趁机说,好久没尝过麦芽糖的味道了,取点出来大家一起尝尝吧。哪想到,苦巴巴的母亲却铁面无私地说,得征得父亲点头同意才行。我大失所望。弟弟也大失所望,他甚至怒气冲冲地,还没走出门口,就对着门外撒了泡尿。母亲最痛恨孩子不懂事,把尿撒在屋子里。她本来扬手要打弟弟,妹妹却率先哭了起来。妹妹之所以哭,是因为她想吃麦芽糖。她嘴里喊着,“糖糖”“糖糖”。母亲却偏不给她吃。后来我想,母亲肯定也是惧怕父亲。那时,父亲简直是天,完全笼罩着我们,把我们罩得乌云密布,把我们罩得水泄不通,罩得暗无天日。妹妹一哭,母亲立即收了扬起来的手,不打弟弟了,转身去哄哭得特别悲惨的妹妹。我真为弟弟捏了一把汗。要是妹妹不悲惨地哭叫,弟弟肯定要挨母亲一顿打。而且,那时的大人打孩子,打着打着,就会往毒里打,就会往死里打。长大后,我怎么也不明白,那时的大人打孩子,怎么就没有个出手的轻重。村庄里,我的小伙伴中,有被自家的大人给打成聋子的,也有打成哑子的,更有甚者,甚至打成了傻瓜。回想起来,大人打孩子,无非就是为了吃。孩子嘴馋,吃不上好吃的就要哭,大人就会无情地打,直到把鬼哭狼嚎般的孩子,给打得冒不出一个泡来。就这样,孩子就被打得只剩下一口还能续命的气。至于打聋了还是打哑了,或是打傻了,大人可管不了那么多。其实,也不是管不了那么多,是下手时怎么也管不住自己,打了就打了,打成什么样,一切都由胸中的怒火去决定。万一打残了,不要紧,家中又不是只有一个独子。再说,打出了问题,除了良心上过意不去,痛苦几天,谁也找不了大人的麻烦。又再说,万一打死了,生一个就是,反正那些时候,生容易,养也容易,又花不了什么成本。话虽这么说,出现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件,还是少之又少。出了这种事件,跳出来咒骂的人,还是不少。尤其是结了仇。仇人跳出来骂,会把丧尽天良的人,骂得钻进土里,恨不得自个儿刨点土,把自个儿给埋掉。不过,也得感谢这些仇人的跳骂,否则,大人们都没有可耻之心,全丧尽了天良,我们这群可怜的孩子,大多数即便不死,也会被扒掉几层皮,变成一群奇形怪状,缺胳膊少腿儿的残废人。
好在,父亲宁可打条狗,吓唬吓唬我们,也不会打我,更不会打弟弟和妹妹。自从麦芽糖埋在瓦瓮中的玉米面里后,我们嘴里的馋虫忽然间多了起来。一天下午,母亲不在,父亲不知是喝酒,还是和朋友吹牛去了,反正,大人一个都没在。弟弟妹妹和我,我们三人,在整个秋天的下午,突然变得无所事事。无论小伙伴们在屋外的田埂上捧着嘴巴卖劲地朝我们喊,或是村庄的小树林里,发生了两头公牛瞪着血红眼睛打架的事件,又或是有令人厌恶的路人,将村庄里的干稻草垛给点着了,大家纷纷呼唤着去灭火。所有这些,我们都毫无兴趣。我和弟弟妹妹的心思,全放在了瓦瓮中的麦芽糖上。妹妹不懂,她只知道哭,只知道喊“要吃糖糖”“要吃糖糖”。她的尖叫令人泼烦。我甚至幻想过,用我特别来劲的手,捏住她又薄又嫩的嘴唇,将她的嘴巴给撕开,让鲜血淌下来。这样,她肯定恐惧得条件反射似的,伸出小手,胡乱地把掉下来的嘴巴给紧紧捂回去。血流不流,吓不吓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把掉下来的嘴巴给飞快还原回去。放开想一想,要是真把妹妹的嘴巴给撕裂,让几瓣嘴巴同时四散开去,从鼻子里吸进去空气,再把空气从敞得无比巨大的嘴巴里吐出来,这种感觉,是不是像自己走进了自己敞开的嘴巴那般诡异?我无法停止想象。这种想象真的很要命。甚至,我揣在裤兜里的手蠢蠢欲动。好在,麦芽糖的味道立即掩盖了我罪恶的念头。啊,妹妹之所以哭喊,并不是故意让我泼烦,她仅仅是为了想要吃上麦芽糖,我何必那么残忍。弟弟小声对我说,哥,为什么不偷偷吃一点呢。弟弟真狡猾。他额头圆鼓鼓的,眼窝却有点深陷,睫毛很长,这一来显得他有点忧愁的味道。往往天生拥有忧愁气质的人,特别令人可信。但这一切,都无法说明他不狡猾。虽然如此,我又能把狡猾的弟弟怎么样呢?妹妹听他这么一说,也尖起耳朵,仰着小脸眼巴巴地望向我,她的眼里,满是吃不到麦芽糖的焦虑。不仅如同站在门口的一条苍老的黄狗,也焦虑得要命。这种黄狗,就是后来人们赞誉有加的中华田园犬。它歪着狗头,似乎在聆听门外的什么响动,但又似乎在聆听我们小声讨论关于麦芽糖的事。反正,它那副言不由衷,看似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下子击中了我。我脑洞大开,一个邪恶的念头破土而出。
我拍拍手,说,弟弟,想吃麦芽糖不?弟弟说,想。我扭过头去,又问妹妹说,你想吃麦芽糖不?妹妹不知是嚷着“想想”,还是在嚷着“糖糖”。反正她小得像只鸟,说的如同鸟的语言,我听不懂。不过,她内心的指向,是无比清晰而又准确的,就是指向麦芽糖。我从高高的凳子上跳到地上。弟弟和妹妹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们知道我准备行动了。苍老的黄狗也知道我要行动了,它哼叽了两声,还到门外去转了一圈,然后摇动着尾巴,低声下气地朝我凑了过来。不用说,我心里特别紧张。我愤怒地抬腿给了苍老的黄狗一脚。它又哼叫了一声,摇着尾巴,躲到了门口。我走到门口,伸出头朝外面左右看了。没有人。秋天的世界开阔得很,大地如同揭了皮一样冷冷清清。门口,只有风吹过,只有河水淙淙地无声响动,如同小心搅动的一锅粥。我飞快缩回头,把苍老的黄狗关到了门外。黄狗扭头小心翼翼地瞅了我一眼,又无比镇定地望向外面的秋天。我回到屋子里。屋子里突然暗得要命。屋子里再怎么暗,我也能准确摸到埋藏着麦芽糖的玉米面瓦瓮。弟弟拽住我的衣角,害怕地说,哥哥,大人会不会揍我们。我怒气冲冲地甩掉了他拽住我衣角的小手,有些神气地说,怕个屁,出了事,自有替死鬼。弟弟赶紧说,哥哥,替死鬼会是我么?我骂他,你想些什么呀。令人惊讶的是,还不能完全说话的妹妹,竟然也开口学他说,哥哥,会是我么?我瞅了妹妹一眼,轻轻拍了拍她软软的脑瓜说,妹妹别怕,到时候,尽管吃就得了,你别瞎操心,再说,瞎操心也没有用。妹妹根本听不懂,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么多废话。但她好像明白了我内心也充满着恐惧,一双无比焦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脸。
好了,什么也别担心了,我又拍拍手说。我走向瓦瓮边。我叫弟弟和妹妹站远一点。我不知为什么要叫他俩站远一点。后来我想想,似乎在决定去偷巨大的瓦瓮中的麦芽糖时,我就如同先知一样早已知道瓦瓮将要被我弄翻砸碎在地似的。太紧张了,我朝瓦瓮走去时,感觉自己腰身以上充满了氢气一样轻,双脚却灌满了铅一样沉,浑身的血液直朝大脑冲将而去,活似自己要把自个儿给拎起来抛到填满玉米面粉的瓦瓮中。我走向了瓦瓮。我几乎是一头栽进去的。弟弟叫我慢点慢点的时候妹妹的手指插进了嘴里,口水顺着她又黑又脏的手指淌了下来。可能是我太用力,刚才灌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样子轻得如同两只羽毛,反倒是头部一下子重如铅球,一头就栽进了深深的瓦瓮中。瞬间,我呛得几乎窒息过去。不知弟弟和妹妹帮我一把没有,我奋力将自己从瓦瓮里拔了出来。与此同时,巨大的瓦瓮在我和弟弟妹妹们乱作一团的瞬间,猛一下砸倒下来。后来,我回想起,这瓦瓮其实是在我被玉米面粉呛得快窒息时,慌乱中退出来时,给一下子扑倒的。顿时,细细的玉米面粉四散淌起,还如同露天石灰厂里的石灰,腾起了一些烟尘状的柱子。紧接着,麦芽糖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不过,此时的我们,全都给吓住了。我们闯了大祸。空气中麦芽糖的味道,眨眼间变成了猪胆一样的味道,又涩又苦。怎么办?弟弟问。怎么办?妹妹也问。是呀,怎么办。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用牙齿咬住下嘴唇,还偷偷拎起了拳头。妹妹咧了咧嘴,等着我拳头出手的那一刻,她的哭声就会爆发。哥哥,别急,我们想想办法。弟弟全然没有害怕拳头上身的意思,他一脸出奇地平静,他忧愁的眼睛直盯住我。他明亮的瞳孔中,突然闪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父亲的影子。千真万确的父亲的影子。我吓了一跳,绷紧的身子瞬间松弛了下来。
我打开门,苍老的黄狗怔怔地站在门口。它扭头望了我一眼,低头摇了摇尾巴。看见苍老的黄狗站在门口的瞬间,我立即想到了一个天衣无缝般的借口。我决定嫁祸于狗。我回头看了看弟弟,神经质地转身飞腿踢了苍老的黄狗几腿。每一腿都踢向黄狗的脑袋,嘴巴,或是肚子。这些,可是狗子最要命的部位。黄狗一开始还狐疑了几秒。很快,它就回过神来。它尖叫起来,一副做错了事苦苦哀求的样子。无论我怎么踢它,它都不跑,它就围着弟弟妹妹和我,团团转着,差点抱着前腿,朝我告饶了。我踢累了,黄狗甚至也不哀叫了,只听见我的脚踢在黄狗的身上,如同踢在土里一样,又钝又闷,很沉重很锐利的样子。等我踢得差不多了,弟弟开口说,哥哥,狗也知道疼,差不多就算了,你该给它留点精气神,说不定还有一顿好揍的等着它呢,你给它留点儿气力。弟弟真聪明,他完全明白了我把狗踢得大声哀叫的原因。妹妹什么也不懂,她手指已经从淌着口水的嘴巴里取了出来,缩成一团,坐在了地上,眼睛睁得老大,紧张得既不哭也不闹,如同落水溺亡而又寻着熟悉的道路回到村庄的僵尸。
黄昏时分,父亲回来了。他比母亲先回来。没等父亲发现砸坏的瓦瓮和一地的玉米面粉,我率先向他告了状。在他回来之前,弟弟拎着扫把,想把玉米面粉打扫成一堆。我不准。我夺过扫把,将我们弄上去的脚印,给扫得一丝不见,然后才开始踢狗。黄狗围着破碎瓦瓮周遭的玉米面粉团团转,它的带趾脚印如同我们拽着它的腿摁上去的,杂乱无章,却又十分耐看,不注意根本看不出破绽。妹妹显得十分安静,她看着我拎起扫把做完了这一切。很奇怪,她一点也没哭,她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当时我心想,要是妹妹敢哭,敢嚷叫着冲过去扒地上的玉米面粉中的麦芽糖,我非把她一把拎起来,把她给捂死在玉米面粉中不可。我也仅仅是想想。单凭这念头,事后我都吓得要命。我就是这样的人,在无比危急的关头,什么破事都想得出来,但我又很难付诸行动。
父亲打狗的时候,把弟弟妹妹和我,全都撵出了屋子。
他反手把门关了。苍老的黄狗似乎不是被父亲给拽进屋去的。它似乎是自个儿走进去的。事后,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苍老的黄狗,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被关在屋子里,让父亲给打的。我问过弟弟,弟弟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我只能确信,苍老的黄狗,是咬着牙的父亲隔着门,扯着嘴角朝它招了招手,它就自个儿走了进去。迷迷糊糊中,我总算回想起来了,苍老的黄狗进去时,一条腿是跛的,迈过门槛的一那刻,那条跛腿差点儿没让它进得去。要是我下手再狠点,让它那条跛腿直接断掉,它完全进不了门就好了,就不至于被父亲关着门打了。苍老的黄狗一时迈不过门槛的当儿,甚至回过头来,有点歉然地朝我们垂了垂可怜巴巴的目光。弟弟在那一刻的反应,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父亲把我们往外推。我就顺从地朝外面走了。妹妹也是,死死地拽住我的衣角,生怕我飞了似的。我瞄了弟弟一眼,发现他脸色苍白,左手死死地抓住自己心窝的衣服,就像害怕他那颗稚嫩的心脏,如同血淋淋的朝阳,从胸口那儿喷薄而出似的。
父亲随手捞了什么工具打狗,我不得而知。打了多久,我们也不得而知。反正,他打着打着,天就黑了下来。秋天的黄昏,天色黑得比夏天的黄昏快不了多少。尤其是如同揭了几层皮的秋天的黄昏,黑得就更慢。可见,苍老的黄狗是受了多少罪。我们站在门外,只听见醉酒的父亲在嚎叫,苍老的黄狗的头颅,或是身子,一下一下,不停地撞向墙壁,又撞向门板,发出的声又闷又钝。就这么响了好一会儿,我都不敢站在门边听屋子里的声音了,悄悄挪了挪,站得稍远一些。反倒是弟弟,小身板紧紧地贴着门板,尖着耳朵,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恍惚听到了苍老的黄狗在呻吟。只有苍老的黄狗倒在地上呻吟,声音才会传得远,也才会传得特别清晰。连我站得远远的,我都听见了,更别说贴在门板上的弟弟,他听得肯定比我还清楚。苍老黄狗的呻吟声,如同一位卧床太久的重病老人。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又挪了几步远,靠在了傍晚中的一棵树上。是什么树,我都不关心,我只关心我是不是靠在了一棵树上。我朝后面用了用力,的确是靠在了一棵树上,而且还是它的臂弯里。这下,我总算安心了。正在这时,我发现弟弟一下子打开了门,他似乎承受不住黄狗的呻吟,他崩溃掉了。弟弟推开门。父亲就站在门边。苍老的黄狗躺在地上,似乎就要冷却。不知是醉酒的缘故,还是因为打狗也很累人,父亲下巴上挂着几颗硕大的汗珠,汗珠欲掉不掉,一个劲在铁青的下巴那儿荡秋千般晃悠。再往下看,父亲的一只脚正踩在苍老黄狗的咽喉部位,如同钉了颗钉子一样,压得特紧。苍老的黄狗一身皮毛如同破絮,东一块,西一块,难看死了。也不知它窒没窒息,反正仔细辨听,还可以听见它喉咙里“咕咕,咕咕”呼吸,它薄如菜刀的肚子,也在微微起伏。
弟弟开口说,麦芽糖是我偷的,瓦瓮是我砸破的,您就别打狗了,再打它就没气了。弟弟这么说的时候,毫不畏惧地看着父亲,他忧愁的双目在长长的睫毛下忽闪忽闪,亮亮晶晶。我在树的臂弯里挣扎,站了起来。我想,不管父亲打不打弟弟,我都得摸黑走上三四百米,穿过几座乱葬岗,去奶奶家躲一会儿。我起身离开时,门打开了,苍老的黄狗被父亲一脚给踢了出来,眨眼间砸进了黑暗中的什么角落里,空气中一股又黏又甜的血腥味呛得我差点打了个喷嚏。不管身后的门是不是又再次关闭,反正我很快就走了。事后,我只记得走在去奶奶家路上的时候,妹妹不知为什么突然从路边的一处废墟间冒了出来,如同一位神灵,用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逼视着我。她身后,镇上大教堂里的撞钟人,刚拉响最后一次钟摆,高高的教堂塔尖,倒映在教堂根下的河面之上,它的影子,如同一具发胀的白色尸体,戴着四川小贩的黑红脸谱,正在河上随波浮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