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谢蔷惟

谢蔷惟(1)

放学的铃声一响,校门口就涌出了大量的人,是挤的,仿佛后面的学校就要塌一样拼命挤出去。我背着我的书包,走在小道上的时候,是的,没有在中间,就边缘,我被一辆自行车直接辗过去正中脚背,我仿佛一块踮脚石,撑起了他的车头。就这么准确无误压下去,并且没有停顿,迟疑。而是流畅的。无比流畅。

甚至给我骂他的机会都没有。是个比我高比我重的男生,连回头看我一眼都没有,更别提“对不起”这三个昂贵的字。

我被压的凉鞋带子断了,就那么粗的胶带都能断,可见那一下是有多大的杀伤力,我相信我真的皮厚了。因为我不仅没瘸,还毫发无损。走起路来仍健步如飞,但我没有勇气走,鞋面断了,我只能一动不动。

真是全世界的不幸都要找上门来。


我还没有聪明冷静到可以找到解决的方法,我的心一团乱,离回家的路还有一段路程。而身边的人,不停地与我擦肩而过,只有我,在流动的人群中一动不动。

羞耻。尴尬。厌恶。

我在人群中不停滋生出劣质情绪。我的脸仿佛揉成一团影子,要是变成一团影子就好了。我不能动一步。我要是动一步,鞋面就从我脚底离开。

我就靠着墙站着,那种掉白灰的墙,低着头看自己黑乎乎的脚,让脚背的鞋带像没断一样放好,只要不“轻举妄动”,就没有人发现我的尴尬。我想着等过了人群的高峰期就光着脚跑回去,那种快,是没命的,谁也看不清我长什么样。谁知道人群刚消没了,一张蔷薇花一样漂亮的脸就冒了出来。



“顾姐姐……”

声音像一朵美好的花儿开放。


我知道这个声音,温柔,熟悉,像它的主人一样。谢蔷惟的皮肤是我们镇上最白的,我们这里靠海,又是南方,皮肤总是比外地人黑些。

那么白,像北方的雪,压过我的瞳孔。


“你怎么……在这里?”我知道他也在这个学校,可现在都几点了,因为人群消失得差不多的缘故,他一眼就看见靠墙的我。

“我今天值日,所以迟了,你呢,顾姐姐你怎么还不回家?”

谢蔷惟是北京人,生得水灵灵,眼睛又那么清澈。唇红齿白。可是现在他站在我的面前,然后皱着眉头。他就像那些风,吹得我悲凉。


我扭过头说:“你走啊。别管我。”

“一起回去吧。”他的嘴唇开着。

“我说了你别管我!”上一句说的是冷话,现在我冲他说气话,高声的,把他震了,然后他软糯地看我,“你是不是……遇到事情了……”

“没有!”


我心想他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脚朝前一蹬,鞋带就滑了下来,他看见了,我感觉尴尬就要毁了我。

真嗝屁。

果然全世界的不幸都要指定我。


“我鞋断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吧?”然后,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这句话竟然可以讲得这么委屈,威力那么大。一脱口,就让我流下了不能抑止的眼泪。

太丢人了!

我在陈佩佩面前没有哭,我在老师面前没有哭,我在臭烘烘的厕所时也没有哭,可是,我却在温柔美好的谢蔷惟面前哭了!

还哭得极其狼狈不堪。兼丑陋。

谢蔷惟从书包掏出心心相印的面巾纸给我。他说:“顾姐姐,擦擦。”

 “顾姐姐,你别哭。”


“谁说我哭了?哭个屁!”我把鞋子提起来,反正坏了我想扔的,不过我想到我妈是那种“死要见尸”型,口说无凭,不然她还以为是我弄丢的。

“你等一下我。”谢蔷惟突然往外走,“我很快就回来。”他回来的时候的确很快,气喘吁吁的脸十分可爱,喘着大气,在我面前亮出一瓶502胶水。

“我原本要修鞋那种的,小卖部没有,老板说这种万能的,啥都可以。”


我看着谢蔷惟的眉眼,疲倦的模样,“你干嘛这么好心啊?你又没有欠我什么……”

“我想帮你。”他说完,我就把鞋拎到他面前。我一看到他那样子,我就不爽,可能我真的是个恶毒的人,“既然你人这么好!就帮我粘吧!”

我的声音是那种别人听了就作火的。


十一点半。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小孩子都不喜欢上学,他们回家的时候总是特别快。我其实不想回家,但学校也不想回。这样想,我还能去哪里呢?我好像哪儿也去不了。

“顾姐姐,你赶我走的时候,我以为你真的很讨厌我……”鞋子完整地连接在一起,虽然奇怪,但好歹还能够穿进去。我穿上去,“我不讨厌你……”


“那为什么……”

他眼皮出现很大一个皱褶。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我为什么总是凶你?”他点点头,我接着说,“我不讨厌你,我是讨厌我自己……”

我说出这句话后,我只想甩自己两巴掌。

“啊?”他像咬住舌头一样。

“我一看见你这么幸福,我就不爽……”

有一种要揪出自己是坏人的感觉,我用力走了几步,然后回头说:

“谢蔷惟,你之前真的住在北京吗?那个我们国家的首都吧?”回去的时候,我不停找话说,好显得我不那么可怜、尴尬。我们肩膀连在一起。

“是啊。”他说

我有很多很多话要问,我一看见谢蔷惟漂亮的模样,不知道自尊为什么让我一下子沉默起来。

我抬头望着天空,薄薄的云朵,偶尔飞过的瘦燕子。我有点难以呼吸。


“真想……”死、掉。这句话没有完整说出口。当时想的,是这样一句话。

“什么?”

我看着谢蔷惟的眼睛,跟我这种单凤眼不一样的是,他的眼头钝圆,温柔的眉目,我字字如刀,“这里是个陷我于水深火热的地方。你不会知道我今天有多惨的,像你这种幸福的妈宝孩子懂个屁啊!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不会的……”

“什么?”

“顾姐姐绝对会幸福的。”我没有回答他,我觉得就像一只鸟对着一条鱼说,哎呀,空气真舒服。你也多吸几口。

面前的人,可是个十分幸福的人啊,顾心尚。


“对了,我妈其实……从小就生活在这里……”

我们走在那一条新街上,一排排的发廊正在将音响拉得最大,我没有听到谢蔷惟说什么。


那时候,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曾经买过一条很漂亮的金鱼,鱼尾巴在水中像花一样柔软,梦幻,它是我用二块五用网捞上来的,特意挑了个身形特别漂亮健康的,在特别透明袋子里钻来钻去,眼睛大大的,一脸无辜,这一点特别像谢蔷惟。我用两块钱买来的饲料,因为太心疼它,我好心好意地倒了半袋来养它,我想将它养得肥肥胖胖,绝不像我妈那么吝啬。

谁知道第二天金鱼就死了,肚子胀大,像怀孕一样,浮在水面。我没想到金鱼是那么怕饿的,它使劲吃使劲吃,直到把自己撑死了。水中的鱼尾巴,还是像花一样柔软,美好。不过,水不再为它波动。就像我,已经不再养任何的东西。

不用再担心它的安危、饱暖。因为与这个世界相处得最融洽的方式就是,心如铁石。

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事呢。我真不知道啊。



谢蔷惟(2)

我们回到各自的家,我们的门口面对面,我刚拧动钥匙,就听见谢蔷惟慌慌张张的一声“妈”。我跑了过去。

“怎么了?……谢蔷惟……”

我看见谢蔷惟他妈整个人倒在门口里,漂亮的长发像海藻一样散开,她的脸色发白,是死人那种白。


“救护车!”

我还是没有聪明冷静到能够想出这件事,开口的人是谢蔷惟,他快速拨打了120。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们这幢商品房就建在医院的对面,只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非常近。谢蔷惟他妈很快就被抬进了医院。

后来我才知道,谢蔷惟妈一直都有心脏病,时不时会发作。我也知道了谢蔷惟为什么舍得从北京来到我们这个破镇子。谢蔷惟妈是孤儿,因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被家人丢在我们这个镇子里,收养她的是一位老人家。

谢蔷惟妈长大后在北京工作,因此认识了谢青凡并与他相爱,可谢蔷惟妈这个病是没有把握的,没有预兆,就突然心脏仿佛千刀万剐,吸不上气,就两眼一闭晕过去。原本谢青凡家还算富裕,可这几年为谢蔷惟妈投的医药钱已经所剩不多了,北京的中心地段开支又大。

又加上谢蔷惟妈说想家乡了。谢青凡便转到这里工作,特意选了离医院最近的楼房。这样的事情,谢蔷惟早已经习惯了,隔着玻璃窗,看着他妈的脸色惨白,鼻孔插着氧气瓶的管子。这是平静又悲伤的事情,在胸口流动着。


我陪在谢蔷惟的身边,就当是还回一次他陪着光脚的我走过那条小道,那个夏日的中午,老房子下的高密度阴影。

我也陪着他,在冰凉又安静的医院里,看着那些充满疾病的人来来回回走过,看着那些墙,一排排的椅子。消毒水的气味。我们俩安安静静的,我曾经在哪里看见这个画面,是关于两个孤儿的,像我们一样无助地凝望前方。

“顾姐姐,我也并不是很幸福……”他的声音如一块石头,抛到空井里。

我没有说话。

我觉得这个世界真他妈糟糕。



谢蔷惟(3)

我印象中的谢蔷惟是漂亮至极,又充满令人嫉妒的幸福,因为啊,谢蔷惟那张脸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子,他总是笑。如果本身不感到幸福谁会去笑呢?我就不幸福。我就十分痛苦。有时候,我看着谢蔷惟那张幸福的笑脸我就想毁掉。

为什么笑呢?讨厌死了。为什么那么容易获得幸福呢。可恶……


比如在这种情形之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躺在病房里,脸白如纸。他还可以冲我挤出一个艰难的微笑,“没事的,顾姐姐,你别担心,这是时有的事。”

我这时候也该挤出什么表情呢?

我知道了,谢蔷惟是个会强忍悲伤的人。是会强忍眼泪的人。


谢蔷惟的爸爸很快就到了。谢叔叔握着我的肩头,字正腔圆地说:“谢谢你心尚,谢谢你一直陪着谢蔷惟。”

我转过头。看见谢蔷惟,灯光揉在他的脸上,我突然发现温柔也是件看起来很悲伤的事情,尤其发生在这么好看的男孩子身上,他对我总是笑得那么清澈,干干净净。他说:“顾姐姐,你先回去吧。”

我点点头。


我回家的时候晚了,我妈一直在骂我,尤其我看到我的凉鞋弄坏了,十块钱一双。她拎着我的破鞋冲我身上扔过去。

她吼叫:“顾心尚啊!你怎么那么笨?被车碾了,你就算瘸了也要给我追上去,叫他赔!他不赔,你就缠着他!扯他的衣服!脱他的鞋子!懂吗?你就这么傻两手空空回来?气死我了!”

她的声音仿佛能够搅碎我身边的气流,红头发在我看来像着火一样,但什么都比不上她的嘴巴,血盆大口,与飞出来的口水沫子。姐姐扯着我的衣角,暗示我不要说话,不要顶嘴,不要一时冲动。

但我的性子是遗传我妈的,她一时冲动用刀砍我,用凉鞋打我,我也可以一时冲动将言语磨得锋利,将理智抛在脑后。我冲我妈喊叫,用那些不知道跟谁学来的脏话骂了一通。



 “顾心尚!”

我妈正要打我,可我已经逃到了门外,我连鞋都没有来得及穿,我就站在门外。我什么都没有吃,我的肚子叫出了一种很难听的声音。我不担心,因为我姐姐会等着我妈吃完午饭去睡觉的时候,偷偷把饭菜盛在碗里,然后打开门,端给我。

“嘘,心尚啊,妈还在气头上,你就安静点。”

我接过我姐姐的筷子,碗里的饭被菜遮掉了,像小山一样高起来。我狼吞虎咽地吃着,我很饿。真的,我很讨厌自己这么饿。

我知道我姐姐在说:“心尚啊,你怎么就不能忍一忍?你怎么就又让妈生气了?有些事情忍忍就过去的。”

我抽着鼻子,我说:“姐姐,为什么……我一定要忍?”

姐姐沉默了,她说:“心尚啊,这么多年来,姐姐一直在忍……”


太阳中的光线,也许会飞,飞在我姐姐乌黑的长发上,她的脸有三颗大痣,嘴巴里有一颗蛀牙。她是弯眉毛,我是平眉毛,她看起来总是要比我温柔许多。

我的肚子不再叫,我的心脏却酸了起来,那是一个我经历了很多次在门外扒着饭碗,而姐姐蹲着看我的吃相,经历了很多次这样的事情的中午。

我们没有因灼热的阳光,烤得浑身发暖。



谢蔷惟(4)

我们学校开始了要每一个学生自备桌椅,就是黄色细条纹的木桌子,有个尖钩子可以挂装铁饭盒的网子,之前我们用的是学校的桌椅,就是两块很长的旧木板,撑着四个铁杆,里面可以装东西。

我是班上唯一一个没有换新桌椅的学生,班主任很难办,校长已经施了命令,全部自费换好看漂亮整齐的桌椅。班主任一次次告诫我一定要买,我也一次次求我妈一定要替我买,可是一套桌椅一百二十多,我妈总搪塞我说,学校不是有吗?既然有你就将就些。或者,你想坐老师还能管你?顾心尚,你不要得寸进尺,找借口。

我妈一直不知道我处在的情形有多么恶劣,周围的同学都有光鲜亮丽的桌椅也并不是重点,就好像他们每个人穿着现在流行的衣服一样我根本不在乎,唯一造成杀伤力的是班主任时不时的白眼,以及故意用教学棍冲我桌面敲打。

直到有一天,我还是那个原貌,没有起到任何令她满意的措施,她实在忍无可忍了。那是一个早晨,刚做完早操,第一节是班主任的数学课。她一进来就指着我说:“顾心尚!你的桌椅呢?”


我都快要结巴,我实在想不出要以什么理由搪塞她,就像我妈搪塞我一样,她看我一声不响的,就气急败坏了,“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当我耳边风!”

好像是说了这句话,因为我当时完全懵了,因为她的嘴巴像我妈一样吓人,牙齿与牙齿的击打,舌头抬压。唯一听清楚的一句是:“顾心尚!你给我出去!别让我看到你!”

她不是要我出去,她是赶我出去,拿起我的书包,然后用力一扔,扔在门的边角上,当时我的书包没有拉上拉链,口子开得极大,我的书全掉在地上,小的例如尺子、笔、橡皮擦全滚在我的脚边。


“你没有桌椅,就不要来教室!”

“你脸皮怎么可以这么厚?抹了水泥吗?”

“真是奇怪的孩子……”


我在门口一个个捡,我被阳光照得发亮,弓腰的时候听到班主任又喃喃了一句:“真倒霉,就这么一个正好分到我教的班……”

究竟难不难过呢?

我的手指捏住尺子有波浪齿的地方,压出一个凹陷的指肉,抬头看,全班的同学都在嘲笑我,不看了。看腻了,这样恶劣的情况,劣质的情绪。

心好疼,或者也不疼。

在毫发无损的情况下,再怎么疼痛,也都是矫情,我没有资格矫情。


我就在门外干站着,班主任让我回去,“回家,懂吗?找你妈!买桌椅!现在搬过来!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冲我家跑,我气喘吁吁说:“妈、妈,我被班主任赶出来了!……她说我没有桌椅就别来了!”

“你们班主任就是个讨钱的王八蛋!”

我妈说完后,拎着我去买了桌椅,讨价还价。我干站着,只有穷,才会让一个女人口齿伶俐,砍出几块钱。


也只有穷,才令我明白穷人是经不起诱惑的,每天吃粥水,一块小饼干也能够让人丢去理智。我的中华铅笔已经削到比小尾指还要短,我这样,姐姐也这样。

尽管我们穷,学校还是要我们时不时孕生出优良的品德,比如善良。换句话说,就是交各种各样的捐款,什么老人院,什么学校某项目。捐一百块的,学校会大声念名字表扬,还会大张旗鼓地送感谢书。

我没有一次捐款,连一块钱都没有往盒子里扔。我连饭都吃不饱还要捐钱给别人,要是我问妈要钱,她一定会一耳光甩我脸上,我们有那闲钱吗?我们家开银行吗?你怎么不叫他们捐点给我们?

如果可怜值钱,那我就十分可怜了,却没有一毛钱。饿难受了,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缺胳膊缺腿的,就可以趴在人多的地方。一定会有人给钱我的。


放学后,我又遇见谢蔷惟,我们俩也不是天天能够在校门口撞见,我又没必要约他一起回家。不过就是同幢楼而已。偶尔遇见了,因为同路无论怎么走都是同一个方向,干脆就一起走了。

我叫谢蔷惟站好,不要动,不要说话。我走向的是在校门口附近卖冰糖葫芦的大叔,他不常来,也许来了这一次,就转了别的地方。他是河南人,有夸张的口音。

我用充满童真、善良、人畜无害的目光盯着他,然后可怜巴巴地说:“叔叔,你看见那个站着不动的男孩吗?”我用手指着,谢蔷惟的眼睛很大,看起来十分乖巧无辜,“他是我的弟弟,一出生就患有白化病……”



谢蔷惟(5)

谢蔷惟是我们镇上最白的,那种北欧人的奶白,发色又天生比我们这些孩子浅许多,说他有白化病也不奇怪,尤其他跟我这个黑黝黝的是姐弟,一对比,简直不是他有问题了,就是我有问题了。

我知道此刻我的喉咙得滚一下,像被空气卡住一样,而且眼眶要红,说:“叔叔,我弟弟想吃冰糖葫芦,可我这个姐姐的又没有钱买给他……我回去后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他说他皮肤疼……”

眼泪要落下。我不能做到楚楚可怜,梨花带雨,我没有谢蔷惟那么大的眼睛,那么漂亮的脸,不像他那么灵气,我只能做到可怜巴巴,就像村口那条饿了很久盯着别人吃饭的大黄狗一样,眼睛至少是可怜的,露骨的可怜。没有美感。


我是顾心尚。我可是为了“吃”、“生存”不择手段的顾心尚啊。


“唉……真可怜!年纪这么小就要经历这些,小妹妹,不要哭了,叔叔送你一串让你给弟弟吃。”

对。我就是要听这种话,见这种动作。我悲伤又可怜地喜极而泣,为了我的肚子,“好!谢谢叔叔,你真是好人!我替我弟弟向你鞠躬道谢了!谢谢了谢谢!”

我接过冰糖葫芦,听见他说:“唉,这孩子真懂事。”

我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扬起得意扬扬的嘴角。被骗了。被骗了。傻瓜。这时候我又听见他的声音在背后冒出,“喂,小妹妹,你过来……”

我的心脏一下子打了三个快节奏,“怎么了……叔叔?”


“叫你弟弟来吧,这一串给你,也给你弟弟弟一串。”我还以为他反悔了,没想到是要多给一串。

我想着说不用了,我自己给他就行了,没想到谢蔷惟居然自己一声不响地走了过来,幸亏他说的“顾姐姐你怎么了”,里面勉勉强强还有个“姐姐”字样。

“弟弟啊,你姐姐很疼爱你吧,来来来,这串给你……哎哟,这皮肤白得比咱家面团还要白……”

我“吁”了一口气,尤其看见了谢蔷惟一声“啊”之后,懵懵懂懂仿佛要解释什么,眼看戏就不合了,我赶紧打住他的口。

情急之下,我低身侧着头,一口啵了一下谢蔷惟的左脸,柔软细腻的皮肤,像棉花糖一样。他的睫毛抖着。身上香香的,那种香,是我没有的。

“弟弟,乖,我们俩有冰糖葫芦吃了。”

他果然一动不动,没了言语,脸突然红得像火烧云,我这举动不知道是把他吓着了,还是他没有反应过来,或者是,我是头一个吻他脸的女孩。他大眼睛淌水一样亮。



谢蔷惟(6)

“弟弟,我们走!”

我大声说着,然后把一脸糊涂的谢蔷惟往前拉,我牵着他的手。我们俩皮肤严重色差。我是第一次牵他的手,软软的,像以前我偷偷在橱窗里碰到那个昂贵的毛绒娃娃一样的手感。

我把他的手松开,今天我和他一样穿着宽大的校服,白色的上衣,裤子是难看的蓝色,这一套是我最讨厌的,比绿色那一套还丑。

裤脚奇怪地鼓起。因为他的缘故我才有冰糖葫芦吃,所以这一刻我稍微对他好些。“谢蔷惟,你吃吧!很好吃的!”

“刚才发生什么了?”他支支吾吾的,“顾姐姐……你……你为什么要……吻……吻我?”


“那不叫‘吻’。”我说。

“那叫什么?”

我脱口而出,“英语课本上你没有看到吗?那叫西方人的礼貌。”

“那么……”

他把头抬起,我只注意他漂亮的眼睛划过光芒,还没有意识到什么,我的右脸颊就被柔软的东西碰了碰。

“这是……回礼……”他的脸一下子着火了般。

我想到了,英语书上讲到一个人亲了左边,另一个人也要回吻右边,这个礼貌的家伙让我哭笑不得。

 “你是第一个吻我的男生。”我打趣地说。


“这……我……”他手忙脚乱,“不是顾姐姐你说这不叫‘吻’,叫西方礼貌。而且这个我在电视上看到……是要回 ‘礼’的,不然不太好……”

“可是,”我夸张地比划着自己的脸,“这里是东方啊,说好听点,这是‘非礼’,难听点,就是‘耍流氓’!”

见谢蔷惟慌手慌脚的,我满意地笑了。毕竟无论怎么说,谢蔷惟也不过是个小我两岁的男孩。尽管,他异常的美丽。


现在是傍晚,天上有夕阳,我对一旁的谢蔷惟说,今天我们先不那么早回去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让他跟在我身后,他那么听话,跟着我一步一步的,我们走过暗下去的小巷,然后亮起来的空地,那儿养着狗,我们必须小心翼翼,我再三叮嘱谢蔷惟走过去轻点,自己却被屋檐垂下来的蜘蛛吓了一跳。我尖叫,那条恶狗就摆正身子冲我跑来。

我拖着谢蔷惟,“赶快跑,被狗咬了会变成狗的!”


谢蔷惟慌手慌脚,我在经历被刀砍的事件后就不那么害怕突发事件了,所以我疯狂拖着脚软的谢蔷惟,还带上丝微的理智往有人的地方跑,那条恶狗不敢追上来。我们气喘吁吁,谢蔷惟用手按着膝盖,他白洁的脸发红,带着细碎的汗珠。

我高兴地说:“谢蔷惟,你看你看!”

谢蔷惟抬起脸来,夕阳发红的光线打在他脸上温柔又漂亮,像玫瑰。我像他身边的泥土。



谢蔷惟(7)

我带谢蔷惟去的是一片麦地,要走过一条长长的又窄的泥路,前方就是超级壮观的麦田,金灿灿,微风吹着我们。

麦浪有漂亮的光泽,仿佛一种甜蜜的光泽,像蜂蜜与生俱来的那样。微风吹着谢蔷惟的头发,又柔软又浅,他的膝盖与手肘被明亮的光线照得发亮。我的头发才长到耳朵下,还没有垂到脖子,我的发质很硬,所以碰到皮肤有点痒。

微风吹过我的头颅,我喜欢夏天有风的感觉,那种细微的,仿佛皮肤上的汗毛一样,我感觉灵魂这种东西,是被微风吹过后才出现的。


鼻尖有麦子的香味。

谢蔷惟问我怎么知道这里的,我觉得有些好笑,我不像他,我是土生土长在这里的,这里太熟悉了,反而会很无聊,乏味,讨厌,甚至像是要困住一样。


我们躺在草地里,凝望着麦田,我的嘴巴叨着一根狗尾巴草,纯粹好玩。

“你有没有看过小王子?”


谢蔷惟问我,我摇摇头,“没有,我连公主都没去看,不过,你可以讲讲。”

“小王子在一片麦田里遇见了狐狸,他们做了朋友,狐狸说,‘小王子,你就像麦田一样吸引我,因为你的头发是金色的,因为你和我是朋友,我看麦田总是想你,要是你固定一个时间里来,比如你下个星期来,那么我就会在上个星期就开始想你,越是临近时间点,我就是越是兴奋,激动,以及盼望。’于是小王子照办了。狐狸说‘等待是快乐又折磨的事来’。”

“那么最后呢?”

“小王子走了。”

“啊?”我嘴巴的草被我吐了出来,开始有些发苦了,“狐狸那么喜欢他,他怎么能够走掉?”

“因为狐狸并不是他第一次抛弃的对象。”


“那还有谁?”

“玫瑰。他第一次喜欢的是玫瑰花。”谢蔷惟的头发使我想起玫瑰的质地。

“他最后回到玫瑰花的身边了吗?”

“我觉得应该回去了。”

“应该?没有结局吗?”

他看向我,“书上没有写。”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一定会回去?”

“因为玫瑰花是小王子照顾大的。”


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张着嘴巴。我看见谢蔷惟的牙齿是那么白。我冲他笑笑,现在他的身上有一股泥草的味道。唯独是谢蔷惟才将这股草味揉得那么好闻,“回去吧。”我说。

“……嗯。”他的声音,仿佛就是一丝空气。


“好想离开这里。”我一定是中了我爸的邪。嘴巴里挂着他的话。

谢蔷惟不知道我要离开的不是这片麦田,而是整个X镇。



谢蔷惟(8)

目前,我对谢蔷惟这个人的了解并不多。我只知道他是我们镇上皮肤最白、模样最好看的男孩。我知道他爸是警察,他妈有心脏病。

我还知道他的学习很好。住在我的对面。

他是北京人。普通话十分标准。

除了这些,我再也不清楚了。


我对谢蔷惟的了解过于片面。我实在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我知道,他是充当“好人”的角色。

早晨出门上学的时候,他会故意在门口等等我,然后说“早啊”之类的,顺便递一瓶燕塘的甜牛奶给我。

我不相信他,真的。我一点也不相信他。他一定把我当作流浪猫狗,伸出手,让它们舔着自己掌心的饲料很高兴。


我听说小王子的尾声是:小王子离开后,玫瑰花因无人打理而长满了毛毛虫,而这些毛毛虫越来越贪婪,越来越肥硕,把玫瑰花蛀了无数个坑坑洼洼的洞。没有小王子帮她拿屏障遮风,她的花瓣只能在风中支离破碎。

她一定没有想到,原来她是那么离不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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