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是我一年中最爱的日子。
春始归，夏初至。春走得期期艾艾，不紧不慢；夏来得伶伶俐俐，不温不火。
我生命中几个重要的人，生日都在五月。
今天是爸爸的生日。
爸爸家那棵月季，一到五月，便如喷井般怒放，似乎把积攒了一整年的力量瞬间释放，喷薄而出，绽放得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爸爸就是那棵月季，开得热烈，红得夺目，浓得化不开。
爸爸又是他手里那把二胡，平素里谦逊安静，演奏起来，却能幻化出悠扬绵长的乐音。八十三年的人生，如高山上的流水，在琴声中流淌，娓娓道来，似乳燕呢喃，如蟋蟀低吟。
厚重的岁月，也可以演绎得纤细骨感起来。
然而我的爸爸，到底是“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八十三年的岁月累积，本身就是一部厚厚的著作。
爸爸的人生，可以写成一部宏伟跌宕的传奇剧本。
富家公子出身，读过私塾，上过新学堂，挨过先生重重的戒尺，也是老师最得意的学生。
爸爸会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双手能把算盘拨打得行云流水，古文律诗张口就吟，我的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就是他启蒙的。同样的，因为有他，我早早就把“关关雎鸠”背得烂熟。
一场大火，把庭院深深烧成了断壁残垣，少爷生涯戛然而止。从此家道衰落，跟着家人辗转流离。
看见过轰炸重庆的日本飞机，见证过解放军进城时的秋毫无犯，经历过对土豪劣绅的清算打击。十三岁时，家中再遭重大变故，身为家中老大，挺身而出，将家庭的重担扛在稚嫩的双肩。
时间到了1958年，爸爸参军入伍，进驻西藏。那段岁月，成就了他生命中最厚重的篇章，那份经历，足可以将他的人生定格为伟大和辉煌。
“小鬼很不错啊，好好干，我提拔你。”起初，他在军区领导身边当警卫员，领导这么对他说。
他没有好好干，有一天在给领导放好洗脸水，挤好牙膏后，他摔盆撂挑子了。
“老子是来当兵的，不是来伺候人的。”
他转身上战场当了一名真正的军人。
枕戈寝甲，枪林弹雨。
他背着中弹的战友狂奔，直到感觉背后汩汩冒出的热血变得冰冷干涸，温暖柔软的身体变得沉重僵硬。
他给牺牲的战友挖好墓穴，自己先躺进去试试是否宽敞。
他给头盖骨都被打飞了的战友输血，恨不得倾尽最后一滴，只要能换回战友的活命。
那位战友两个月后离世，爸爸有悲痛，也有欣慰。这两个月，是从死神手里夺过来的，比起战场上的饮弹牺牲，拥有这两个月，已然是幸运。
当然，爸爸是最幸运的一个，除了增添了一身的病痛，那是高原极寒缺氧的艰苦环境下的艰苦工作给他的馈赠。
他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内地，参加了工作，投入到祖国建设的滚滚洪流。
战火纷飞的洗礼，枪林弹雨的迫击，像一个大熔炉，已将他百炼成钢。
彼时爸爸在外地工作，一个人的工资，需要养活四个孩子。他创下一个咸鸭蛋吃一个星期的纪录。摸索出了一套经验，在食堂打一份菜两个馒头，菜吃完了用馒头在菜碗里一裹，菜汤被吸得干干净净，再撕块馒头在碗壁一抹，肚子吃饱了，碗也干干净净不用洗。
多年过去，爸爸把这些经历当笑话讲给我们听。
四个孩子终于是拉扯大了。作为最小的一个，我还被爸爸带到身边，专门照顾，真正成了他捧在掌心的宝贝疙瘩。
和爸爸相依为命的两年，是我最幸福的记忆，也是我生命中留有的最起初的印象。
人的记忆，确实是有选择性的。四十年了，多少记忆随着时光流逝，不复得寻；唯有幼年时期的那一帧帧画面，依旧在脑海里鲜活地跳跃。
爸爸带着我上班，给我做玩具。我有一把小秤，是他一点点收集材料，慢慢打磨出来的，又放在红墨水里浸泡，精美无比，是我最爱的玩具，也是向小朋友们炫耀的资本。
上夜班路上，爸爸背着我，趴在爸爸温暖厚实的背上，我对黑暗无所畏惧。
爸爸每天给我穿花裙子小皮鞋，用花手绢给我扎高高的马尾，他喜欢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
他给我买很多小人书，读给我听，从此我心中埋下了热爱文学的种子。
爸爸带我逛街吃零食，看杂技，看电影，看到我害怕的场面会细心地捂住我的眼睛。
我开心地奔跑，大笑，放肆地捣乱恶作剧，我知道，爸爸总是会无条件地包容我。
还好，在那时候，我就体会到什么是释放天性放飞自我。
从那以后，再没有过。
即使我回老家上学后，每年探亲假回家，爸爸依然会给我带各种小礼物，陪我买新衣服，我依然是那个最靓的妞。
随着我一路从小学，到中学，大学，再到研究生毕业，爸爸老了。
研究生毕业前夕，爸爸到北京看我。我陪他逛了故宫，爬了长城，但我想爸爸最喜欢的是，我穿着学位服跟他在校园里的合影。
他最宝贝的囡囡长大了，他，可以歇口气了。
毕业后，我陪他回了趟西藏。近半个世纪后故地重游，爸爸振奋得像是当年刚入伍的那个小鬼。
瞻仰烈士陵园时，爸爸在前面疾走，我竟小跑跟不上。我既而理解，他是去看望长眠在这里四十多年的战友，那份急切，岂是我能赶上的？
巍峨的烈士纪念碑，在苍茫的青藏高原上矗立，显得格外庄严。大地静默，天空盘旋着一只灵鹫，那是藏民们尊奉的神灵。
我站在爸爸身后，肃立，不敢惊扰沉睡的英魂。
而后我结婚生子，爸爸基本退出了我的生活。
晚年的爸爸活出了他想要的样子。
养花种草，侍弄小动物，拉拉二胡，看看书，自创一套健身操，每天早晚雷打不动地锻炼身体，保持着严格的作息规律。
如今八十有三，依然身板硬朗，精神健旺。走起路昂首阔步，虎虎生风，引体向上一口气做十多个，令我辈自愧弗如。
爸爸总是说，感谢共产党，感谢今天的好日子，感谢前辈英烈和战友们的流血牺牲，使他能够平安健康地走到耄耋之年，生活如意，儿孙满堂。
我相信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扛过了八十三年的风雨，他有足够的底气给我们训诫和指导。
我们无法做到感同身受，唯有遵循他的教诲，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接受智者的训导。
热爱生活，感谢付出，珍惜拥有的一切。
那么爸爸，也请你要做到，陪伴我们一直一直走下去。
享受美好的生活，必须有你在一起。
我们的生活，有你的存在，才称之为美好而去感恩热爱。
你是一座丰碑，我们要你活成一个永恒。
因为你，从来未曾被岁月打败。
祝亲爱的爸爸身体棒棒，心情美美，笑口常开，长寿康健！
你的儿女们
2020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