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香菱形象的信息
几部文学名著相较,《红楼梦》算是白话文;只就文字而论更贴近生活,它要比《聊斋志异》、《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容易阅读。
但许多人说不喜欢读《红楼梦》主要因为故事情节太啰嗦,加之人物关系十分复杂,读起来挺头大。这种阅读障碍的确存在,消除这些阅读障碍就需要耐心。
首先,理清人物之间的亲疏关系和利益关系;否则就辨不清人物语言的真假、含义和分量,也断不定人物的个性特征,更不会明白作者笔锋寓意的指向。其次,把握故事主题的叙事线条。
红楼故事有N多条线索。
除大众认可的四大家族兴衰主线、宝黛钗三角婚恋主线、金陵十二钗命运主线、刘姥姥目击见证主线、妙玉和薛宝琴关联的南明史主线等等线条之外,还有香菱等人的形象与命运流程也十分重要。
再次,《红楼梦》蕴涵中华文明乃至人类文明起源、衍化以及中国历史文化发展规则的强大逻辑寓意。因此,读红必须了解中国历史文化的基本脉络特征,才能体会作者的血泪之旨。
故而,香菱的命运流变、形象特征与红楼故事主题寓旨息息相关。香菱的命运与形象特征关联如下问题:
1、香菱是红楼故事第一个出现的纲领性人物之一,并且贯穿前八十回始终。
2、第一回香菱出场所述的几个节气、节日、时序、年景等等寓意大有文章。据红学索隐家兼考证家北山客说:卷首的时间地点,与南明各朝的兴衰大事有关。某以薛宝琴形象略成之琴学所确定的时代背景,亦断于此。
3、论妙玉时确定妙玉出家的时候,即是南明王朝与清廷决战的始初。妙玉原来在南方姑苏的修行之处名曰蟠香寺,恰恰是薛蟠香菱夫妇的名字。
4、很早之时,周瑞家的曾说:香菱的形容品格儿与秦可卿相似。周瑞家的对香菱评价颇值得玩味。其实香菱不只与秦氏相似;她的命运流变与命运结局,与红楼众美都有许多相似之处。她是除秦氏之外的又一个钗黛复合体。
5、香菱每次出场,必然牵连故事情节有很大波动;直到最后死去,八十回结束。这是红楼故事的布局特点和作者的匠心。
6、联想香菱出场之时,癞头和尚对甄士隐哭着说道: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里作甚,舍我罢。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八个字,可以观照红楼众美共同相似的命运结局。
香菱是《红楼梦》故事的楔子。
仅以香菱命运流变与形象特征而论,她是古中国遭受迫害妇女的典型形象,具有普遍性。香菱是生逢末世乱世而连连遭难又被当作商品买卖、与人做小为奴的青年女性代表。香菱判词平生遭际实堪伤,即是此意。
香菱,就是第一回现身的乡宦甄士隐的女儿甄英莲,刚出场只有三岁。约莫两年后,英莲被人贩子拐走,约五岁有余。
七八年后约十二三岁的香菱,先被拐子卖给冯家公子冯渊;拐子为多得银钱又私下转手卖给薛家。事发后,冯薛两家都要人;而薛家势大,小少爷薛蟠唆使家奴打死冯渊夺下英莲。
案子到了贾雨村的案头,英莲被贾雨村判到薛家。薛家姑娘宝钗为她赐名香菱;后又被少爷薛蟠强逼成妾。
曹雪芹最绝的功夫之一,即是双关谐音的运用。甄英莲的谐音就是真应怜。以字面的意思来看,香菱的命运一目了然。癞头和尚说香菱是个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看来她的出世,就注定多灾多难。
二、天命乎?香菱人生命运流变
香菱的父亲甄士隐,本是姑苏乡宦。
甄氏夫妇年过半百,才得此女,取名英莲。英莲聪明伶俐,眉心天生一颗美人痣,是甄氏夫妇的掌上明珠,但却在某年元宵节夜晚赏花灯之时,偏偏被粗心的仆人霍启弄丢。
霍启音谐祸起;英莲的祸由此而起。以红楼故事暗隐的时代背景观照,整个中国东南部姑苏之地,皆陷入末世战祸。
七八年后被拐子养大的英莲,第一个买主是家道不错的秀才冯渊;冯氏家境当在小康以上,有地有产有仆。按说,也算英莲冤孽到头。
冯渊自从见了英莲,决心痛改从前专喜男风的邪好,对美貌女性有了好感。一个知情懂事的青年才俊,倒不愧英莲天资。
而拐子暗中又把她转手薛家。为争夺英莲,薛蟠以势凌弱,打死冯渊。案子到贾雨村的案头,读者都对他抱着一线希望。甄家曾是贾雨村的恩人。
七八年前,贾雨村落迫之际却有叫人间百姓仰头看的志向。甄士隐怜贫惜才,慷慨赠银五十两助他上京赶考。贾雨村中榜为官,后又因故被革职流落到姑苏一带,到林府给黛玉做家教。
之后黛玉之父林如海,又荐贾雨村到内兄贾政门下,被京都贾氏保举为京城府尹。贾雨村刚上任就接手英莲的案子。
贾雨村听取知情人门子的建议,考虑薛家与贾府的关系,经过一番官场潜规则运作,英莲最后被判到薛家。
按说薛家富有,是英莲的应得之主。但薛家少爷薛蟠占天下之无于一身,英莲没能跳出苦海。后来进入贾府,贾琏直替香菱抱怨不平。
曹雪芹不是脸谱作家。
薛蟠为人虽然糟糕透顶,但他的无能与无知恰恰又是他的真诚之处,使他做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好事。
第十回说得明白:薛蟠的娈童金荣之家,就受到不断的照顾。与薛蟠要好的社会边缘妓女和江湖人物,都与薛蟠相处融洽。有一次他忽然对母亲、对宝钗和香菱知冷知热,让她们眉开眼笑,心情舒畅。
薛蟠正式娶妻之前,香菱就是薛家的妻媳兼仆女。书中不经意间多次透露:香菱的生活与情感,对薛蟠都有所依赖。
薛蟠的家道和性情如此,自然视下层女孩为玩物草芥,绝不会把一个买来的丫头当人;虽说薛家富可敌国,但以香菱的荷花之质又何其不幸。
薛蟠调戏柳湘莲不成反被痛贬一顿,他似有所悟,知道家业不易;下决心出远门到南方去搞经营。
此时的香菱,迎来她一生之中最为美好的一段时光。她随宝钗入驻大观园,恰逢红楼众美起社做诗。
香菱穿着美丽的石榴裙,向钗黛学习写诗并加入诗社,一发显露了她本非凡俗的天才之质。接着,宝琴等人从南方投奔贾府避难;她们依旧在一起读书学习。
偏偏好景不长。
家大孽大,大观园的危机很快来临。薛家搬出贾府,为薛蟠娶了京城桂花夏家的女儿夏金桂;夏金桂偏偏又是暴发户家庭少教的妒妇。
做为薛蟠侍妾的香菱,同时成为奇妒无比的大奶奶夏金桂的仆从。夏金桂处处与薛家母女斗法,连香菱的名字都成为罪过,被改作秋菱。
天下男人,可能无法体会女人嫉妒之时的心态。恶妇一旦嫉妒,定是性命攸关。曹雪芹把女性特有嫉妒,冷静地看做人性。
但在中国社会,偏偏有儒家先生为人性之妒提供泛滥的法则与表演的舞台。儒家经典《左传》记载: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
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
士臣皁,皁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
看!如此森严的等级,划分得清清楚楚,就这么一直“臣”下去,又生化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牛经。
想要翻越这些铜墙铁壁,除非打烂天下重新组合。
儒家牛经讲的清楚:仆须臣服于主子,妻须臣服于丈夫,妾须臣服于嫡妻。八十回结尾,王道士胡诌妒妇方一节戏说更明白:孔孟等级治下,红尘根本没有疗妒之药;女人只有死了就不会再嫉妒。
儒家先生铁心作法媚上,道家又可奈何?诸公万不可误解作者美意。宝玉此行,实是替香菱担心,到王道士处为她去求疗妒之方。
世上并无疗妒药方,可见香菱命运奇惨。
夏金桂登场,标志香菱生命已到尽头。前八十回虽然没有香菱的具体结局,但从判词观照,香菱应该是被薛蟠和夏金桂虐待折磨而死:从此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这就是香菱一个爹妈积德、原是姑苏小康之上富家千金甄英莲悲惨的命运流程;而儒家圣贤偏偏谓之:天命。
三、香菱的病症
疾病,对于科技空白的古中国人来说,就是勾命的无常。香菱原本有病:中医称干血之症。
该话题惨痛,但又不得不说:红楼众女子多有病症。黛玉不消说,自从会吃饭时起就吃药。
表面富态晶莹的宝钗,天生患有热毒之症。凤姐的女儿巧姐儿,也常常生病;而且有一次生了大病,是如同天花一样的准绝症。未婚女子如此多病,婚后更甚。秦可卿、凤姐和平儿等等,她们似乎都患有较为严重的妇科杂症。
以上人物,都是贵族家庭女子,家里有医疗条件。而香菱是自幼被拐骗、稍长之后又被买来做仆妾的少女;做了仆妾之后又不被疼爱的孤独人儿,更无法抵御病魔侵扰。
八十回说:香菱被夏金桂和薛蟠虐待折磨,把前面的路径一心断绝果随宝钗去了;虽如此却不免还对月伤感,挑灯自叹;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里几年皆因血分中有病,故而并无胎孕;又兼气伤内里复加内外折挫,竟酿成一个干血之症。
所谓本来怯弱,意即香菱自幼被拐又无人疼爱,衣食不周导致体弱气虚。所谓血分中有病,意即女子血经不调;血经不调自然难以成孕;平时情气不畅、意志懦弱,显得呆头呆脑。
香菱的表现果然如此;故每被贾府各种人物怜惜,宝玉更是无限感慨。具体情节在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宝玉对香菱的情意,皆来自对香菱的同情和爱怜,香菱是平生头一次在宝玉身上,得到男人真切的体贴与关怀。宝玉对香菱的情感与情爱无关。就此妄议宝玉和香菱的别恋,是流言家的无稽之谈。
香菱遭遇如此,她的病就不在意外。
自幼被拐骗的女孩,生活不可能正常。拐子养育她是冲着利润而去;刚刚懂事,就要被卖给他人做仆妾,何来一丝一毫称心如意。这样的女孩血经、人事和体质不可能正常健康。
除了本能,香菱的身上少有其它高雅奢望。拐子把她卖与冯渊,她惟叹罪孽到头;只求跳出苦海过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如何敢有其它过高奢求。
据古中国医药经典记述:妇女干血之症,即停经闭经之症,多因五劳所致。所谓五劳,就是情志失和导致的五脏劳伤。
具体地说,香菱血分之症的病源,是因生活条件太差或生活环境恶劣给她带来的精神打击所致。
成年之后的香菱,屡受所谓丈夫兼主人的奴役与折磨,后来又屡遭极权治下正室夫人的敌视虐待;很容易患上如此相当于妇科绝症的干血之症。
平时生活中,似如所谓养父拐子、丈夫薛蟠缺乏人性之流,难免时时强其所难,体贴和关爱,更是无从谈及。
加之薛蟠性情异常淫滥无度,一时兴起便成禽兽。这些因素,都是导致香菱患此妇科绝症的具体因素。
最终,正室夫人夏金桂又是凶悍奇妒之妇,把香菱仅存的那点甘为仆妾以求安稳的希望,也消灭得一干二净。
前八十回,尽管并没有香菱明确的人生结局,但可以对照判词推断:先天病魔加之后天折磨,直接导致香菱的死亡。
临死前的香菱,应该像晴雯一样,口里不停地喊娘;她终于在人世另一头回到故乡,见到自幼稍稍略带一点印象的亲人。
香菱的干血之症,与秦可卿临死之前症状颇为相似:两人都遭到外部环境强烈刺激所带来的劳伤打击。这只是内因。
而导致她们悲惨命运结局还有十分重要的外因,就是在中国历史上一直轮回的王朝更替战争之灾祸。
王朝更替带来的轮回式战祸,曹雪芹写得十分隐晦。读者不见得能去仔细深入地体会。第一回的过门文字,须要认真咀嚼。
香菱的被拐,以及甄士隐家庭遭遇的一连串不幸和灾难,其实正是北方战祸已起,江南姑苏一带临危之际频发的各种乱象。
如果顺着这条思路线条往下逐步梳理,红楼悲剧根源之真相,就会更加明晰。
唐都浪子《浪说红楼》之:归结,细论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