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六章:月光如水

这些年来,面对庄族坐大威逼君权的局面,他早已是苦不堪言。为了扶持桓族以平衡局面,他特意将司空的职务空置多年,只求有朝一日能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的人。这件事一旦开始了,就没有回头路,若只因眼前的挫折就轻易让步,只会让庄族的权势更加煊赫,让自己以后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这是他绝对不能退让的底线。

只是想到自己当初的选择,诡诸不免感到有些辛酸。自即位之初,诡诸便已经开始细心甄别继任司空的人选了。在桓族诸大夫之中,公孙否虽贵为宗伯,但由于为人怯懦,所作所为全求自保,故而并不值得托付。公孙勉事事公忠体国,遇事也敢于出头,但却性情急躁,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至于良志,则是向来与韩氏、成氏不和,反而是与公孙开沆瀣一气。算来算去,也只有富顺为人最为精细,做事最为中直。虽说经验是有些不足,可毕竟年纪不算大,只要善加扶持,定然是能够托付重任的,故而这才有意让富顺来接替司空一职。

但千算万算,终究不能事事周全。富顺做事精细不假,可虚荣之心却也超乎意料。当日诡诸只是简单提了一句,想试探试探他的意见,谁知他却全然不知凶险,满怀欣喜地就将事情应承了下来。事后,他似乎笃定了自己已经成为司空的人选,乐不可支地叫人张灯结彩准备庆祝,生怕人们不知道这件事。

看到他这副模样,诡诸实在为他的单纯而感到哭笑不得。为了帮他缓解来自庄族的压力,诡诸一方面将任命之事暂时搁置了下来,一方面又亲赴绛城主持筹备工作,就是为了释放一个信号:自己并不打算过早确立司空的人选。

可即便如此,也终究挡不住来自庄族的猛烈攻击。从绛城回来之后,公孙开利用富顺的信任,旁敲侧击地获知了自己有意迁都绛城的想法,并故意泄露出来,在国中酿成了一场巨大的风波。若不是宫中出现鬼魅行凶事件,城中人人自危,这件事恐怕早就失控了,而身处漩涡中心的富顺,更是会首当其冲,成为为自己抵挡压力的标靶。

因迁绛酿成的风波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公子载的到来却又为这场乱局添了一把火。公子载善于以言语蛊惑人心,士缺派去监视的人能看得住他们的人,却管不住他们的嘴。秦国使者在各家拜访期间,少不得又说了一些挑动公族矛盾的话术,使得国内的乱局变得更加变幻莫测。

除此之外,他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作出杀人栽赃的把戏,更是少不了有公族大夫跟他暗通款曲,甚至是协力配合。他利用晋国内部固有的矛盾,摇唇鼓舌之间便能让表面和气的公族乱作一团,让身居高位的诡诸焦头烂额,这等心计城府果真是无人能及。若真要任由他在曲沃城逗留不去,情形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诡诸也算是打定了决心。他明知蔓生的死与公子载脱不开干系,明知道如今的乱局都是他一手促成,却还是不得不想方设法将他尽快礼送出境。为了尽快平息内乱,哪怕是让公孙澹从此怨恨自己,也不得不这么做。

待公子载离开之后,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尽快抓捕“凶手”。这既是让公孙澹放下执念最直接的办法,也是防止公孙会借题发挥的必然之举。只是该如何做到滴水不漏,让公孙会、公孙开无法继续寻衅,却是要再费一番工夫了。

计议已定,诡诸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天上月已近满,正挂在齐姜寝殿外的樱树梢上。看到月光照映下漆黑的殿宇,诡诸突然明白了狐季姬坚持出宫探亲的真实用意:“竟是我错怪你了!”

在齐姜寝殿外驻足良久,诡诸突然转身责问道:“齐姜的忌日快要到了,你怎么也不提醒寡人?”

羚趾依旧是一副憨笑的模样:“近日来事多操劳,老奴也是不忍看君上再添负累,总想着过段时间再……”

“寡人思念齐姜,如何就成了负累?”诡诸突然红着眼睛反问道。

“都怪老奴嘴笨!”羚趾作势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两巴掌:“老奴也是念着君上为着公族的事情忧心劳累,只怪自己没办法为君上分忧,竟连说错话了也不自知!”

“老东西!”诡诸嗔笑道:“这么多年了,就连叔父在寡人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也只有你,为老不尊!”

“君上这就说笑了,老奴对君上从来都是敬重的!”羚趾笑道:“只是老奴怎么说也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对生死大事也就不感到畏惧了,故而对君上也是敬而不惧。”

“敬而不惧?”诡诸默念道:“你倒是很会为自己找说辞!”

“这也多亏了君上有宽仁之心,能够容老臣嬉皮笑脸地伺候您。若是换了那些暴虐成性的国君,老奴又哪里有这份胆量呢!”

“身居高位者,又有几个人是天生暴虐呢?”诡诸叹了口气:“说起来,寡人还要感谢你才是。若不是有你日日在旁排解忧愁,寡人怕是也早变得六亲不认了!”

说罢,诡诸便沿着殿外的小道信步游走,同时与羚趾说一些年少时的趣事,不知不觉间就又走到了允氏殿外。

“这么晚了,怎么还亮着灯呢?”此时已是人定时分,但允氏的寝殿却依旧灯火通明,诡诸不禁纳罕,遂返身问道:“她每天都是这么晚都不睡吗?”

“安人少年心性,难免会有所贪玩。”羚趾为允氏开解道:“她十二岁便被送到公宫,身旁没有了父母的管束,自然就少了些节制。日后只要君上对她多加管教,她知道了分寸,自然就不敢如此了。”

“你倒是知道得不少!”诡诸没好气地说道:“难道让寡人夜夜都守在她身边吗……”

话至此处,羚趾却没有解释,反而是低着头不停地偷笑。

“你……”诡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才……寡人刚刚没说错,你还真是为老不尊!”

诡诸气呼呼地就要返回路寝,却不料黑暗中突然有人发问道:“来都来了,怎么还要走呢?”

“都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玩闹?”诡诸认得这是陆允的声音,但四处张望了一番,却没见到陆允的身影。

“老官人不是告诉你了吗?”陆允的声音从殿外的一片草丛中传来:“反正我又没人管教的,自然就要任性胡闹了!”

“安人千万别想岔了!”羚趾忙致歉道:“老奴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可有人不知道啊!”

“你这是做什么?”诡诸径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借着淡淡的月光,隐隐看到陆允蹲在树下,手中拿着一把石镰似的东西,正一个人在草地里忙活着。“伺候你的那些人呢,就让你一个人在外面?”

“挖蒺藜。”陆允的回答很干脆。

“蒺藜?”诡诸万般不解:“挖蒺藜做什么?”

“听巫寺的老妪说,蒺藜有平肝解郁、祛风明目的功效。”陆允一边硁硁地挖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就想着,有些人整日里不是心气郁结,就是目盲眼花的,就多挖上一些,万一哪天就给用上了呢?”

“胡闹!”诡诸上前拉住她的手,没好气地责问道:“就算是需要什么草药,吩咐手下的寺人取来便是,何至于要大半夜地在外面自己动手?”

“我就是喜欢胡闹!”陆允使劲地甩开了他的手:“你又不是我的父母,你管我做什么?”

“寡人是……”话刚出口,诡诸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尤其是想到刚刚羚趾的那番言语,心中更是不住地忐忑起来。

“你是什么?”陆允抬头问道。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如荧的光芒,让人看了不觉怜爱。

“寡人……”诡诸突然感觉自己竟说不出话来,过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回应道:“寡人……看着你睡了……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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