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亡对话 Ⅱ

                                       

辉子的母亲躺在急救室,面色苍白痛苦,在她慢性肾炎转为尿毒症的过程中,又因高血压而突发胸痛急症,这样的身体不再具备上外科手术的条件。此刻的秋季焦阳软弱无力地铺在窗外,能量似乎连窗户也穿透不了,手脚变得冰冷的辉子和姐姐们商议的结果是不顾一切地抢救。当他把这个决议耳语给尚有意识的母亲时,心电图猛地波动了,惊诧之余他明白了母亲情绪激动的原因:她已做好准备迎接这一天,比起费用高昂毫无胜率的手术和术后给儿女增添的巨大负担,在尚有余息间回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故土才是她最终心愿吧。乡村生活了六十余年为了照顾孙子来到城市的老人们,谁不渴望落叶归根呢。现在辉子的母亲,最想去的地方大概是她那葬在那人迹罕至山林中的丈夫身边吧。

可辉子怎能放弃,这个生养他给他一切的人?母亲,是生命的起源,也是尚未厘清自己生活的辉子迄今为止前行的明灯,现在这缕光正在悄然暗淡。这是人生中他第一次彻底失措,被深深的恐惧紧紧攥住。他害怕再度失去,五年前他和妻子尚可因病重的父亲时日无多把婚礼提前,此刻他唯剩的母亲已残烛摇曳,他未及尽孝的人生即使正努力朝母亲遗愿奋进,也远不及实现一二了。内心痛苦与无助化成无法抑制的冲动,他坚持不惜一切代价请求医院抢救。即使心内科已无能为力,外科开胸手术的主刀医生仍忙碌在另一个高负荷手术台上,即使将付出巨额费用承担巨大风险,手术成功率和术后存活率微渺,即使透析治疗和基础病的并发会带给病人无尽折磨,这些后果他来不及分辨,只希望母亲活着。

今年五一,信命理算到自己熬不过今年的辉子母亲,准备好遗嘱,提前一年做了七十大寿,她宴请了夫家娘家的所有亲戚,让儿女们发了言,在旁人看来有些造作的寿宴流程是一个提前预见自己终期的老人向世界在道别。五年前,她的丈夫罹患肺癌匆匆过世,没来得及安排后事便阖然长逝,也许在那个大雪飞舞的冬季,她对自己生命终期就有了思考。自那后她远离故土去了南方城市,虽然生活在儿女身边被悉心照顾,却终究成了一个孤独多病的老人,如同无数辛劳而坚强的农村妇女一样,在年老岁月中日趋岣嵝干枯,至死都不舍得花多一分钱。


人是害怕死亡的,无论谁,而生命却终究要迈向终点。
“我该怎么办啊?”辉子仰头望向窗外,秋季的天空如此辽阔,干净得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他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面对病危治疗,特别是久病之后的病危治疗如何选择,从来没有正确答案。
此刻的辉子,如果遵从母亲遗志就应该在“放弃医疗治疗同意书”上签字,可他怎能做到,在主治医生从上一场手术下来前,在不顾一切抢救和立即启程送母亲返乡的念头间,时间变得漫长而煎熬。

这个世界无论哪一种文化,拯救生命都是道德的底线,何况至亲至爱之人;手术费用、成功率、存活率,用这些冰冷的数字去判断一条鲜活生命,是不符合良知的;人们更倾向于从逃避死亡的感性角度做决定,在以百善孝为先的文化中,相比理性的决断,感性的抉择是不论对错的。关乎生命最好的答案,总是深藏在平凡的岁月之中,临终抉择的钥匙不在临死之时,而在日常的生活之中,生命晚年提前安排后事也许是对自己和后人一种积极负责的态度吧,如同辉子母亲做的那样。

库伯勒罗斯说,人接受死亡分为五个阶段:否认、愤怒、与生命讨价还价、失望和接受。在这些阶段,临终者们的情绪表达是不同的,如果每个人都在健康之时拥有直面死亡的觉悟,尽早与死亡对话,生命的过程就会变得更加简单而勇敢,人们会在生命垂暮之年,因为接受了死亡而获得更多尊严。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太阳的余晖逐渐暗淡,辉子趴在床沿抓住母亲的手,她紧锁的眉头不知何时稍松了些,皮肤上的余温也稍感凉了,他压了压被褥,隐约感觉到母亲好像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答案,他内心猛地颤动起来。每个人,直面将要离世的人时,能些什么呢,此时所做的一切是否还有意义,可以做到无愧于心地道别吗?也许无愧于心和病危救治的抉择一样,答案并不会体现在临终之时吧,生命不会以我们设想的节奏流逝,死亡总是突如其来,没有多少人会做好自己或他人离去的准备,这将迫使人们要学会把自己的责任履行在忙碌的工作和生活中,不要认为责任是负担,责任一开始并不需要人们肩负多少实际行动,它只要我们能遵从内心呼唤去回应每个人每件事,对待那些关爱自己和自己关爱的人,哪怕只需多一个问候的电话。

无论临终者处在走向生命消亡的哪个阶段,都是需要安慰的。“一个人即便觉得自己看见了生命真相,悟透了人生,仍然不过是在茫然未知的丛林中行走,等到死亡临近时,任谁也无法超脱”。临终者正在失去他的一切,他的身体和财产,他的梦想和回忆,他会害怕寂寞孤单无助。探望和陪伴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一切内心感伤都比不上陪伴左右。紧紧地握住病人的手,注视她的眼睛,与她共同呼吸,倾听她的诉说,让她知道你和她在一起,一起面对死亡,一起迎接生命的终点,有什么比得上温柔的目光和温暖的手心所传递的慰藉呢。

人们总有各种借口,在充满竞争和压力的社会中忙碌,来不及思考死亡。辉子这个年龄的人,正是人生压力最大的时候,却要频繁面对死亡了。长辈一代纷纷老去,身边有人到中年的突发急症,自己或多或少的慢性病造访,无论是辉子还是我们任何人,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勇敢还是懦弱,与死亡对话都是具有积极意义的。(这些意义在上一篇与死亡对话的文章中已经陈述良多。)

最终,辉子和母亲的遗体一起回到故土,那个他童年生活过的地方。
人生真短啊,如梦似幻,回望过往只不过是一个个回忆的片段,时间快得似乎都不曾存在过。

“妈,我们回家了!”辉子抱着母亲冰冷的躯体,泪水涌落。
曾经,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故里这座老房子,就变得没有温度了,现在,父亲不在了母亲也走了,这个家还是家吗,没有母亲的故乡还是故乡吗,没有母亲的人,他是从哪里来的呢?

鼓乐炮竹声褪去丧事结束了,乡村重新恢复宁静,这个深秋的季节里,屋前的桂花也都已经谢了,屋后的橘子柚子柿子挂满枝头无人问津,通往山林坟墓的路上枯黄树叶在风中萧瑟落地,每个人的一生都会如那一抔骨灰,最终消散在空气中,大地下。

生命之船终将离岸,除了道别我们别无他法。但在逝者身后,会有儿女子孙,那是关于生命的延续,每个人都应明白花和叶的凋零,是全然地准备,为迎接新的生命果实与丰收。

你可能感兴趣的:(与死亡对话 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