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弟弟：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你17岁了，我24岁。你现在已经长成大人的模样了，比我还要高十几厘米，随着时间流逝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但在我的记忆里你好像还一直是那个跟在我身后爱哭爱笑的小男孩。
时间回到17年前，那年我7岁。7岁以前大部分时间我都是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基本上是被放养的，村子里像我这样的留守儿童那时还不是很多，所以我从小就经常被人嘲笑是没有父母要的孩子，我经常感到孤独无助，像老家久无人居住的院子里被锁链拴着的老黑狗一样，风吹日晒，严霜酷暑，无片瓦遮头，自生自灭。那时总被村子里的男孩子欺负，爷爷奶奶从未为我讨过公道，只是淡淡地说都是小孩子小打小闹。后来我蛮横又任性，也是一种自保的无奈吧。你可能理解不了我以前的遭遇和心情，我同样希望你永不必理解。
话说回来，七岁那年因你的降临，母亲回来了，我从此也归母亲抚养了。我以为我再不必被人说是没人要的孩子了，所以即使母亲对我而言太过陌生我也是满心欢喜的，一开始我们相处的还可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叫不出口“妈”，似乎这个字在我字典里永久消失了，似乎我丧失了发出这个音的能力，我学了好久，也哭了好久，母亲逼我，打我，骂我好多次，你小时候一定也很好奇吧，为什么大人说我是你的姐姐，你却从来没听我叫过“妈”，可能今生母女缘浅，我们永久地错过了母女亲情那一课，也再也不可能重来了。母亲后来不再逼我了，或许她也知道自己永久缺席了我的成长。
你出生那年我正读二年级，不知道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可能是某一天放学回到家好多人在围着你转，在夸你长得多好看，两个酒窝有多明显。农村向来重男轻女，我在你出生前其实感受的不是太深刻，因为我是家庭里第一个孩子，即使是女孩也没有经受太多的恶意，可是在那一天我很清楚的知道，以前那些属于我的关爱此后都归你所有了，甚至没有人在意我的想法。我的内心一边很痛苦，一边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否则那些大人会责怪我不懂事，没有当姐姐的样子。真的很奇怪，我从来都不愿当姐姐，为什么要有姐姐的样子？在你一两岁的时候我似乎哭着问过母亲这个问题，她说因为我比你大，就该让着你，你还小不懂事，我不能跟你计较。那时候我才绝望地发现，在母亲眼里比你大就是我的原罪，我就该把我的一切拱手相让毫无怨言。大概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我想要逃离吧，不过我不怨你，这些都是大人强加给我的，非你本意。
不知道在你小时候的回忆里，我是一个怎样的姐姐。我一直都很羡慕你的童年，有母亲陪伴成长，母亲把她所有的关爱都给了你，我只是最不让她省心只会跟她吵架的叛逆女儿。可以很坦诚地讲，10岁之前我对母亲的情感很复杂，最多的是怨恨吧，但又天真地希望她能看到我，施舍给我一点关爱。我在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时倔强任性，跟着母亲生活后叛逆胆小，开始怕黑，怕虫子，连壁虎也怕，好似突然变了，母亲对于我突然的胆怯嗤之以鼻，嘲笑斥责我，似乎呵斥和谩骂能够让我变得勇敢，可惜适得其反，我成了她眼里和口中的神经病。在很久的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胆怯是缺乏安全感的体现。
可能这样的母亲在你看来很陌生，可是困了我好久，我在长大后越努力自救就想起越多的痛苦和困惑。比如说8岁时我告诉母亲书上说每个人都有优点和缺点，她则回应“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你有什么优点呢？”再比如说我跟她讲述与同学的事，她总能找到角度夸赞别人否定我。还有就是身高了，初中时我每长高一厘米，她就会在别人面前更加贬损我一番，只是因为她不喜欢个子高的人。而每每有人夸我时，她总要说更多我的缺点，像是在与别人攀比似的。总之就是否定，贬损，谩骂，我小时候也被打过很多次，每次都不求饶，总招致更严厉的打骂，她也更认定我是个傻瓜了……
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什么我要写这些给你。可能是想回答你为什么我现在不愿意经常给家里打电话吧，你总劝我没事多跟父母联系，不然他们会担心，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好的，是我有问题，我至今仍没学会怎么去爱，怎么爱自己和他人，小时候没有人教过我，长大后只能花更多时间吃更多苦头一点点自学。我也在爱情里吃了很多苦，也在以往的时光里留下过遗憾。我最近看了好几本心理学的书，总是会被一些句子勾起痛苦的回忆，我知道父母也有他们的伤痛和无奈，可是我承担我的这一份已经有些吃力了，再等我更强大些再说吧。
我有时也能想明白母亲为何那样，因为你出生时计划生育还是很严，本来准备好的罚款被父亲赌输了，家中一贫如洗，她觉得天都塌了，脾气愈发暴躁，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给那个倔强的女儿了，再加上父亲出门打工，你还是个襁褓婴孩，我从小与她感情极浅，自然是她最好的出气筒。她总是会在我与她吵架时大声怒骂我是白眼狼，狼心狗肺，良心被狗吃了，让我摸着良心问问她把我养这么大多不容易。我总是太倔强，不够贴心，不会讨她欢心，也不会求饶。我一度是憎恨自己的出生和存在的，天知道我多希望她没有生下我，或是在我出生时发现我是女孩就把我掐死的。因为她生了我，所以我此生便欠了她永还不清的债，她以此斥责辱骂时我从来不知如何反驳。或许我也努力过让她满意，她看不到，母亲觉得我应该像冯雨那样，在她弟弟哭时，她妈把她叫去让她弟弟打一顿出气，出的什么气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她必须毫无怨言，任打任骂，任劳任怨，以此博得她弟弟不哭，以此避免她母亲更严厉的打骂。可惜冯雨能做到的我却做不到，我至今也没学会那样逆来顺受，所以母亲总是对我不满吧。她在略带着恨铁不成钢之意给我讲冯雨的故事时，我又跟她吵了几句。
童年的事不想说太多了，好像是诉苦大会，你也无法理解自己是多余的那种感受。11岁住校后我像变了个人，变得温柔平和，璐璐那时很震惊我的改变，现在我有时会想，可能那才是真正的我吧，因为到了一个正常的环境中，不必一直在家与母亲针锋相对。我开始变得随和，开始交到好朋友，身体也开始好起来。为什么跟你讲童年的这些事呢？心理学家认为0～6岁是一个人人格形成的关键时期，所以才会有那句“幸运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真遗憾，我不够幸运。不过有时也庆幸6岁以前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有过为数不多的关爱和纵容，不至于在母亲的洗脑下变成“扶弟魔”。
或许你会觉得父母总是以我来激励你斥责你，你活在我的阴影之下，其实以前的我和你现在的处境差不多，只不过我是一个在母亲眼里毫无优点的人，我活在所有人的阴影下。学习好是理所当然的，不值得肯定，不过我努力学习其实只是为了逃离，很庆幸我的倔强救了我，我没有被否定到一蹶不振，我想赶紧长大，快点逃离，如今减少与父母的联系也是我逃避的一种，不知你能否理解些许。
初中，高中，大学，一路走来母亲总抱怨我花了太多钱，我也见识了太多他们在我要交学费时的眼神和叹息，不管怎样，我还是很感激他们供我读完了大学。在我20岁的时候终于勉强可以养活自己了，他们的叹息似乎也少了，不过新的叹息是觉得我挣得太少。我刚毕业时，母亲会抱怨我以前初中辍学的同学们都挣了多少年的钱了，可能他们很久很久没有见识到外面的世界了，好像大城市走在路上就能捡到很多钱一样。
焦虑、不安、恐惧、分裂、自卑、偏执……在我与这些作斗争的时候，母亲总是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忧心忡忡继续否定我，我希望我接下来可以每天开开心心的，不希望再被拉回痛苦的泥沼了，我在很努力地消化原生家庭给我带来的痛苦割裂，所以未能尽心尽力扮演母慈女孝的戏码，可能他们也不需要吧。
言尽于此，不知道17岁的你能理解多少。我无意向你抱怨，希望你能稍微理解一点我想要逃离的理由，以及我为什么一直对父母亲情这么淡漠。自己向来求而不得，何谈予人呢？
2022.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