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盈的夜晚

作者:黎荔

一个轻盈的夜晚,需要用什么配方来造就呢?

需要有一轮明月冉冉升起,在澄明而颤动的空气里,洒下飘动、闪烁、轻灵的月光。月光以一份银白洒遍无数屋瓦、窗扉、庭院,把幽谷密林注满了雾光,让人间千壑生烟,万物滋润。就像李白诗歌《独漉篇》说的“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月光一下子就涌进室内,涌入心里,不需要去猜疑,内外澄澈,通透无碍。当月光笼罩了一切,当月光使万物成为幻像。这是一种轻盈的力量,看似不花力气、一刹那达到的境界。被月光润湿了的夜色中,大地的精灵缓缓起舞,轻柔地掠过脸颊,不知是风还是雾?只需要拿雨夜和月夜来比较,你很容易领略到月光赋予夜晚的轻盈感。

夜的轻盈,还需要人的安然。入夜了,人也应该如自然界的植物和动物那样,按照特定的时间秩序作息生养。在该开花时开花,在该起飞时起飞,在该休息时休息。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要拥有一个轻盈无忧的夜晚,人要从外在的喧嚣中退回自我,非常松驰地,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不为什么,只图安心。如果此心在现实的泥沼里不易拔出,可以经由阅读,去穿梭于现实和虚构之间。尤其读一位轻逸和轻盈的作家,比如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村上春树、安房直子,他们是飞鸟而不是巨兽,没有那么宏大而沉重;他们不是靠强劲宽阔的叙事,他们只是富于想象力地表达人们心中漂浮着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夜的轻盈,也许需要一点音乐。要那种轻盈的音色,气息充沛,高音饱满,在遥远,在天空,在云上。像是一个魔法,进入其中,倾听的人就进入了幻境。人世的纷纷扰扰都被阻隔在外,心中杂念全无,耳畔唯一在响的,是那纯净、高蹈、飞翔在尘世外的歌唱。即使音色一般,有美丽如诗的歌词也可以。在夜深如海时分,静静地听一首歌,那些歌词,如纷飞的玫瑰花瓣一样轻盈,安静地飘落于脸上、发上、指尖上。听着听着就痴了,不禁闭上眼睛:仿佛在湍急起伏的旋律之河里,滑行过泡沫般的轻盈脚步,就这样漂流前行。

夜的轻盈,还需要一只静静陪在旁边的猫。绝不可以是过于热情、太具有干扰性的狗,只能是猫。猫本身的存在感如此稀薄,犹如悄无声息的影子,好像比恒河或者日落还要遥远。当一只猫轻轻跃上桌面,或从你身边施施然经过,将精巧的四足落在地面,嗅着,质疑着,尘世的一切,这无疆土的小小帝王,这迷你的丛林之虎,像是来自另一个时代,像是来自飘忽不定的时间涡流。有时,上一秒猫还在你脚下酣睡,下一秒已不知去向,猫如一支箭发射到世界之外了——其实猫在何时消失都不足为奇。但猫是唯一能够返回的箭,它会在任何地方再次出现,无声无息。猫有箭的耳朵和箭的速度,但却不会留在靶心,而是会带着全世界的秘密回来,这些都写在它轻盈的背上,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造就一个轻盈的夜晚,是不是需要一件特别的睡衣?觉得有的色彩特别轻盈,比如淡蓝。把自己裹进一团无语的淡蓝色里,于是,便有一只手,轻轻地抚慰,在那心疼的地方,轻轻地,轻轻若蓝。比如松花黄。见过故宫一件旧藏清朝雍正年间的淡黄釉瓶,就是一种“轻如松花落金粉”的淡黄色,有一种虚浮的轻盈感,好像宫墙角里的无名野花,带着春意融融的活力,在不经意间一点点浸润世间万物。

其实,即使没有月亮,博尔赫斯,音乐,猫,松花黄睡衣,我的每一个夜晚也是轻盈的。疲惫的是身体,轻盈的是心。每晚我都轻盈地坐到电脑桌前面,打开电脑屏幕上一个空白文档,上面只有一个小光标,在轻轻闪烁。它等待着在电子墨水的黑暗中,一个个蹦跳出来的字,提取着灵魂的汁液,根据心灵曲线的起伏,倾倒出最佳的形态。当语言在延伸的时候,也是创造语言的人自己在延伸。偶尔望一眼窗外月亮变幻的脸,才发现自己沿着海岸线已经走了太远太远。过去未来的幻影飘浮在四面八方,在你前面的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小光标如同轻盈的磁针,这指针把渴望投向延绵的远山、大海的尽头。跋山涉水,迂回婉转,比山高比海深的情感,却只如月光般细碎的流露,如鹅毛般轻盈的落下。

你可能感兴趣的:(轻盈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