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关于我母亲的故事。
母亲是一厢情愿要嫁给父亲的，父亲是因为钱才娶母亲的，所以母亲从来没有享受过父亲的体贴与爱护。
一
二十年前，奶奶带着刚刚大学毕业的父亲颠簸了十几个小时来到偏远农村的外公家。
爷爷出车祸了，把家里的积蓄全都花光了，奶奶无奈之下才找到了外公这个远的不能再远的远亲。
奶奶哭的声嘶力竭，父亲在一旁扶着一声不吭，可正在找婆家的母亲却是心花怒放。母亲把外公拉回里屋告诉外公这辈子就嫁给父亲，否则就一生不嫁，外公拧不过母亲答应了。
外公操着满口的家乡话尝试着和奶奶商量婚事，奶奶面露难色，父亲面无表情。
后来外公说，俺就这一个宝贝疙瘩，如果你们同意了，我就把三万块钱当嫁妆送过去，以后你都不用还。父亲的眼神亮了一下，只提了一个条件“三万块可不行，得五万。”
外公说：“行，就依你。”
母亲就这样像个商品似的嫁给了父亲。
结婚当晚母亲热情的拉着父亲的手，许诺他说“你别不高兴，我知道我文化低，配不上你，可我就是喜欢你，以后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你该上学上学该上班上班，我让你有一个坚实的大后方。”
父亲望着母亲俏丽的脸，反过来拉着母亲的手，道：“如果你不愿意其实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我是因为你爹的钱才和你结婚的。嫁到这个家你就应该明白，你不是来城里享福的媳妇，而是来帮忙还债的。”
母亲天真的笑着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嘛！”
二
夫妻若想同心起码要有一定的感情基础，所以同心这事只是母亲的一厢情愿。
她努力的想要做一个合格的城里人的儿媳妇，第二天敬完茶，就把爷爷房间的床单被罩衣服裤子等收拾出来拿去水房洗。
可是这几天忙着婚礼的事，奶奶哪有时间管爷爷，爷爷房间的所有东西都散发着公共厕所般的臭味。
母亲憋着气进去，又憋着气出来，抱着那一大盆的脏衣服在水房里一阵阵的干呕，路过的邻居都抻长了脖子往里瞧，不明所以的闲聊几句。
忙活了一上午母亲腰都直不起来了，但是晒出去的衣物没有一件是干净的，邻居们纷纷议论不知道是哪家的儿媳妇偷懒了，奶奶红着脸又把所有的东西收回去重洗。
让母亲在邻居里出名的还不是洗衣服，而是刷碗。老房子隔音效果不好，城里人的碗筷好像不如农村的结实，只要是母亲收拾碗筷，必定有一个掉落在地上，不惜粉身碎骨。次数多了只要碗一碎就会听见楼下又会有人喊，“哎呦，谁家媳妇又摔碗呢啊！”
渐渐地母亲这个农村来的媳妇就被邻居们当成笑话了。他们有的说奶奶居心不良什么人都敢往家里领，有的传授奶奶调教儿媳妇的绝招，有的广播似的天天广播我们家里的大事小情。
母亲是个有志气的人，她才不怕那些看起来就像纸老虎般的邻居。她努力的学做家务，她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是个贤惠的媳妇。
奶奶也不甘示弱，她耐着性子教母亲一样样一遍遍的干活，她还教母亲说城里话，教母亲读书识字。
此时的父亲就是空气，整天窝在书房里像个深闺的大姑娘。他只管读他的书，母亲说什么做什么他不管也不问。
母亲伺候爷爷快两个月的时候进到爷爷的房间还是会禁不住的干呕，奶奶多心就让母亲检查一下，怀孕了。
母亲兴奋地小跑着去告诉父亲，父亲就像孩子不是他的一样，嗯了一声再无回应。
无爱婚姻，连新生命的降临都是一个人的狂欢。
三
母亲怀着我操持着家里家外，还把父亲养的像个亲儿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父亲每日除了上班就是往书房钻。
父亲不过是一个中学的语文老师哪有那么多的书要看？还不是逃避。
母亲喜欢父亲读书的样子，每当父亲钻进书房拿起书时，她就会给父亲送去一杯茶，在里面悄悄的呆一下下，父亲一抬头她就会立刻出来。
后来家里来了一个漂亮阿姨，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每当漂亮阿姨来家里的时候父亲就会坐在客厅和她聊很久。母亲一边忙着一边听着，就那么一小会儿父亲跟她的对话就超过了和母亲一年说的话。重点是父亲还带着笑。
母亲记得父亲上次笑是在产房外面接过我的时候，护士说是个儿子，父亲脸上皱巴了很久的眉头才一展笑颜。
原来漂亮阿姨是来找父亲给她儿子补习语文的。漂亮阿姨离过婚至今单身，在一家国有企业上班家里好像很有钱的样子。
漂亮阿姨不仅漂亮心机也多，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经常和父亲眉来眼去。
母亲找准机会在小区门口巧遇漂亮阿姨，一边跟阿姨聊着家常一边透露了家里还有几万债务的事情。
她再也没带孩子来我家补习过。很快很多学生都在传我家欠债的事情。
父亲回到家和母亲大吵一架，怪母亲让他在全校师生面前丢人，可母亲却有理有据掷地有声的回击父亲：“如果我不让他们知道咱们家的情况我丢的就是丈夫了，那些女人们不和你好，不就嫌弃你没钱吗？”
母亲的话戳痛了父亲，父亲打砸家里的东西，母亲抱着我瑟缩在一个角落里。时隔多年父亲当年的决定却变成了心里的痛。
母亲无怨无悔的爱着父亲她的心里又何尝不痛不苦呢？
四
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人。
父亲靠着在学校的成绩，在家里办起了辅导班，来上课的学生络绎不绝，母亲把客厅收拾收拾给父亲当教室，还在楼下找了一块木板做起了黑板。
靠着父亲的工资和办辅导班的钱我家的债务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就还清了。
我十八岁的时候，母亲说，以后我就是个男子汉了，如果有了媳妇，可一定要知道心疼媳妇。我很诧异，追问母亲才知道，除了结婚那晚一直以来父亲和母亲都是同床但不共枕。
这是一场长达十几年的无性婚姻。
大学的时候我领女朋友妙妙回家了，父亲换上了过年才穿的新衣服，母亲则张罗了一大桌子菜。吃饭的时候我一边吃一边给妙妙夹菜，还时不时的给妙妙倒杯饮料拿张纸。
母亲小口小口的吃着，对父亲说：“你看咱儿子对妙妙多好。”
妙妙感到不好意思，示意我不要再照顾她了。但是我心里清楚那是母亲给父亲发出的求爱信号，二十多年了，父亲还接受不了母亲吗？
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但是值得吗？二十年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一个女人最漂亮的时候，难道都要用来等一个没有希望的男人吗？
五
后来父亲因工作操劳生病了，癌症，良性。
母亲坐在父亲病床前哭了一夜，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哭。
父亲晕倒，吐血，化疗，转院，进重症监护室。每一次母亲都害怕的要晕过去，我扶着颤颤巍巍的母亲，心里又害怕又无能为力。
还好父亲熬了过来。从鬼门关闯过一次的父亲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比以前温柔了。
他轻轻地握住母亲的手说，别怕，我还死不了。以后的日子我陪你好好过。
病床上他不仅听医生的话，也听母亲的话。吃饭的时候还会先问问母亲有没有吃过。母亲给他削好的水果，他总是要母亲先吃一口，自己再吃。
旁边的病友羡慕坏了，见样学样，他也要自己的媳妇这么照顾自己。
出院后，父亲进书房的次数少了，进厨房的次数多了，有时候会帮母亲洗菜择菜，有时候会洗洗水果。他不会做饭，但是他站在母亲身边一个劲的夸她做的好，色香味俱全。
父亲有睡午觉的习惯，身体好些以后，只要睡醒午觉就拉着母亲去楼下的公园散步，顺路买菜，路上还会给母亲普及一下，蔬菜的营养知识。母亲一路上认真的听着就像是个小学生。
晚饭过后他还会陪着母亲去广场跳舞。父亲不会跳舞，他就在母亲后边跟着，肢体不协调的他像个提线的木偶。每每母亲回头看他时都会笑得直不起腰。父亲就不跳了，硬拉着母亲往家走。
母亲像是看到了爱情的样子，每天都笑得合不拢嘴。
六
后来父亲提议我们全家去海南旅游，这对大病初愈的父亲来说可是一项大工程。
母亲跑了好几趟医院给父亲检查身体，准备各种各样的药，父亲嫌母亲准备的多余，母亲却说有备无患。父亲仍旧听母亲的。
这是父亲第一次带她去旅行。也是我们全家的第一次旅行。
母亲催促着我赶紧上网查攻略，让我提前看好海南的天气，看我们准备什么？还有那里的食物怎么样，会不会让父亲吃了不舒服，还有哪些地方适合父亲玩，哪些地方不适合等等。
她不仅让我查，还跟周围的邻居打听。
邻居秦阿姨，李叔叔听说母亲要去旅游了，都跟听了个新闻的似的，赶紧跟周围的老头老太太说说。
母亲就是在炫耀，她刚嫁给父亲的时候周围的邻居都看她的笑话。现在她要让他们看看她老公要带他们全家去旅行了。
其实现在邻居们也不说母亲闲话了，二十多年来母亲早就退掉一身的农村气，现在她不说自己是农村出身的，别人都以为她是地道的城市人呢。是她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看着母亲这二十多年走过来，他们知道母亲受的苦，人快到晚年的时候也该好好享受一下了。
七
到了三亚我就是个随从，父亲母亲手拉手，我就为他们提提行李，准备准备吃喝，再帮忙拍拍照片。母亲的脸上荡漾着久违的幸福，像是热恋的少女，像是绽放的花朵，像是荡开波纹的一池春水。她太开心了。
我对父亲说，母亲好像看到了爱情的样子。父亲看母亲的表情反而更加深情了。
夕阳余晖下的沙滩，父亲给我讲述了母亲这么多年来受的苦，他以为母亲会放弃的，会一气之下和他离婚回娘家的，他期盼着母亲这么做，但是她没有，每次她都忍下来了。
母亲活成了父亲喜欢的样子，她去掉了从农村带来的那一身土气，她坚持读书，哪怕是故事书。她照葫芦画瓢似的学着城里人说话。她在父亲的事业上也经常加油助威。
我问父亲：“你开心吗？”
父亲回答：“只要她开心就好。”
“为什么？”
“这是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和担当，我不能消耗了她的整个青春，连晚年还让她感觉到不幸。是我欠她的，我就该还给她。如果不是我娶她她不会这么操劳，还老的这么快，看你母亲爬满皱纹的脸，还有粗糙的手，你就知道是我让她受苦了。”
父亲顿了一下接着说：
“你母亲是个好母亲更是个好妻子好儿媳。从你生下来我对你的关心就很少，带孩子做家务你母亲从无怨言。虽然我爱你，但我也知道我不是一个多么合格的父亲。”
“你的爷爷奶奶也多亏有你母亲的照料，才能安详的离开这个世界。她替我进到了做儿女的孝道。”
“生病之后让我觉得不能再亏欠她，虽然我的病好了，但是谁又知道我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多久呢？”
父亲的声音有点哽咽：
“其实你的母亲值得更好的男人，但是她却选择了我。眼看着我的人生就快走到头了，我不能辜负她，无论如何，我不能辜负她。”
海南旅行的最后一站我们去了“天涯海角”父亲让我给他们照了双人照，还在附近花了很多冤枉钱买了个相框框起来。
母亲望着照片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父亲扶着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也许最初的遇见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是兜兜转转，磕磕碰碰走完一段路时，才会知晓谁是陪你走过来又陪你走下去的人。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相爱是最浪漫的结局，厮守是最长久的答案，默契是无声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