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拉里·曼特尔谈克伦威尔三部曲(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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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您在几次访谈中都说过自己注定要写克伦威尔三部曲,这就是您生来要写的书。能具体谈谈吗?

曼特尔:四十年前我刚开始写作时,就已经想写一本关于托马斯·克伦威尔的小说了。那时候我知道我还没准备好,但写了几本书之后,也积累了一些能够实现最初的计划所必须的写作技巧。我感觉到之前一直没有的合适的机会也正在到来。我从来就没有打消过写克伦威尔的想法。坦白说,如果别人来把克伦威尔给写掉了,我也一点都不会惊讶,因为很明显,他是个相当棒的题材。但我觉得没有人能够像我这样去写。倒不是说我的写法就最好,但这是我的独特的写法。我能够分配部署我的长处。

澎湃新闻:为了写这三部曲,您肯定翻阅了许多史料,做了大量研究,就像您写《更安全的地方》一样。您会觉得在某一刻被材料淹没了吗?有没有神奇的一刻,您觉得豁然开朗,能够驾驭一切?

曼特尔:对,这确实是个问题。我觉得史料不能用海洋来做对比,史料更像茂密的森林。其中有许多分叉的小径,看起来都很相像,光线又不太够,你不太确定要去哪里,所以你怎样才能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哪条路?唯一的办法是你得不停地走,保持警觉。慢慢地你会看到一些能够记住的特征,但你永远不会感到安全,也永远无法真正到达目的地。旅途本身就是意义所在,迷路是其中的一部分。我觉得小说应该以问题始,也以问题终。

澎湃新闻:您对克伦威尔如此着迷的原因,部分是否因为他出身底层?

曼特尔:是的,他家境很穷苦。所以他一生所走的那根弧线让我着迷,铁匠的儿子成了贵族。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澎湃新闻:有人很机智地评价克伦威尔就是手里拿着斧子的阿拉斯泰尔·坎贝尔(坎贝尔是英国前首相布莱尔政府的公共关系负责人)。克伦威尔与今天英国的社会和政治还有关联吗?

曼特尔:我常想,如果话剧落幕时现场搞一次突击选举,克伦威尔肯定能赢。但他不光是个师爷。他是政坛罕见的真正有创造力的人。他能看到大局,也能看到每一个细节,他既有想象力又效率很高。他懂得如何让别人为他的远见服务,到底能达到什么目的,他的想法也是谦逊且务实的。我认为他也有很强的信念,他相信世界可以更好、可以不同。他的同时代人压根就无法理解这一点,因为他们都相信世界永远是老样子,维持稳定是唯一道德的立场。真正的激进主义者很少见,而我对此很着迷。当然,这也很危险。


澎湃新闻:您为什么成为作家?怎样成为一个作家?或者说是倒过来?如果不当作家,您想做什么?

曼特尔:作家可以有许多种生活。我早年想当律师,或者当演员,或者从政。最后我安于书写他们。我已经有了所有这些行当的满足感,不过不一定有他们的收入水平。

澎湃新闻:您在自传《气绝》(Giving Up the Ghost)中写过自己长期身患疾病,这会指导/影响/提升你的写作吗?

曼特尔:疾病是我没能实践上面提到的任何一种职业的主要原因。我只能按自己的作息工作。很难说疾病会催生创造力。生病让我失去了许多,得益寥寥(也许,有耐心是其中之一)。痛苦为你理解进一步的痛苦创造了条件,会导致间歇性的人格阵痛。你在孤独中工作,培养内向性。这就好像在玻璃瓶里工作,你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但却不在其中。

澎湃新闻:您怎么做到书写自己最灰暗的时刻,然后用黑色幽默消解它们?我还记得您在《气绝》里写到穿着绿丝绒连衣裙去圣乔治医院……“如果我醒来变了植物人,就请把我炖了吧”。

曼特尔:如果你能跳出自己的皮囊,站在房间角落里看自己,那感觉肯定不是悲痛,而是荒诞。你偏离了自己的故事,消解自己的重要性,把玩自己的感情。这很残忍,但能帮你度过难关。你会说:“这很可怕,我很痛苦:但写出来肯定很好看。”

澎湃新闻:对您来说,历史人物比纯小说人物更有吸引力吗?

曼特尔:我喜欢事实。如果不能掌握所有的事实,解答我提出的问题,我会觉得很沮丧。所以我也去走他们的路,死人知道一切——还是他们也不知道?除此之外,我更善于合成、条理化和塑形,而不是无中生有地去创造。所以我施展了自己的长处。

澎湃新闻:您对成为畅销作家感到满意吗?您怎么衡量成功和成就?

曼特尔:我没有满意的感觉。我总是生活在坐立不安和不满中。我感激我的读者和出版社,感谢所有那些帮助我获得职业成功和认可的人们。但这种认可,这种成功,似乎和我的日常写作生活没有太多关系。我沉浸于想象另一个时代和处所,活在别人的身体里。好像全世界为我开了一个盛大的派对,但我却搞错了日期,或者我因为找不到鞋没法出门。这不是说我倒霉悲苦。让我高兴、让我觉得积极向上的是我总在工作,我知道有读者在耐心地、好心地等着读我写的东西。

澎湃新闻:您以前提到过一位职业性的作家(Author)是与他/她内心中的写作者(Writer) 很不同的。可以详细说说么?

曼特尔:想象的作品提供了连贯性。在世俗世界里,你失败,你成功,你失败;过程是不稳定的。世俗要讲钱,讲拿奖,讲曝光率。这里,运气是其中的一个操作手,这是巨大的焰火表演。但你的内心,没有华丽的焰火术,只有一小簇稳定的火苗,你要保护它不被风吹灭。你有一套不同的评判标准,可以对自己进行评估。对于你作品真正的内在的成功,运气是不起作用的。职业性的作家总是要应付别人的催促:去这里,去那里,对着镜头笑。而内心里的写作者相对不受外部世界要求的影响。当然如果她成名了,从日常角度说,她与自己相处的时间就少了。人们期待你出成果,这很危险。如果世界一直盯着你,你就很难保证能稳定地观察世界;动态的关系被改变了。这样就很难保持自己的节奏,因为它看起来太慢了、太不听话了。但不论怎样,我相信困难总是可以商量的。

澎湃新闻:您曾说过:“你的下一个句子有多好,你才有多好。”您是半满的瓶子还是半空的瓶子?

曼特尔:我是瓶子里的液体。明白了吗?

澎湃新闻:《狼厅》的中文译者请我问您“狼厅”的涵义。它是简·西摩家的府邸名称,为什么用来作为书名呢?有没有更具象征的意义?

曼特尔:“狼厅”是全书最后总结性的词语。它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的命运终点,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我喜欢一本书一直在行进的感觉,直到最后一个句号。当然它也有寓意,“人对人是狼”的谚语贯穿整本书。这是一个掠食者的故事。亨利八世去的任何地方都是狼厅。

(盛韵/译)

(原标题:希拉里·曼特尔谈克伦威尔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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