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发:文/卢静
《浑圆的天穹》
它急促地鸣叫,像黑夜擦出的一点火星。夜,使纷繁的心绪平复了,我留意到屋角的蟋蟀时暗暗惊喜,如同邂逅一位故人。呼啸过原野的列车鸣笛隐隐传来,拖着悠长的老调子,好似音符穿过绵亘的龙门山,在永恒的天幕外盘旋。这初秋静谧的夜,长笛与虫语多么巧妙地撞击,重叠,周游的风偶尔也解说着什么,引人入胜,仿佛生命的咏叹调。带蟋蟀回家的儿子,已被甜稠的睡眠拥抱。而我睡意全消,心潮起伏,临窗而眺。园子里新挖出的土,白天在锨头下乌亮亮的——涌冒着大河环抱的沃野蕴藏的热流——现在揉合了野金菊与艾蒿略带苦涩的清香。风越来越紧了,预示着草的枯态,但园中高大的梧桐林下,石缝,草根,一定还有蟋蟀的乐队执着演奏。整整一个盛夏,玻璃窗下虫鸣一浪高过一浪,伴我度过沉睡或辗转难眠的夜晚,现在梧叶凋零,生命将尽,虫族依旧尽着最后的余力,向高天厚土鸣叫。恰如此刻,屋角一只流浪的小虫,抱着竖琴弹奏壮烈的诗。它的生死也许无人重视,无人关怀,但它皆尽全力地演奏着,让人唏嘘而赞叹。有一种力量,从原野汇聚到园子油湿的土壤,触摸了蟋蟀,也栖息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叶深处。梧桐园旁边是一条缓长的坡路,红白事的吹打声时常传来。兰子姐做新嫁娘,钻入汽车时,微笑漾在大红缎子的礼服上,仿佛一霎雨浸透半开的红莲。跳跃的光斑中,爬上长坡的车队劈开百味的波浪。开朗的老罗叔去世时,殡葬队伍也上了坡,现在每逢年节,老伴还站在坡口张望。附近的孩子都喜欢在园子玩耍。石凳边躺着两棵偌大的老树,是一次大风天吹倒的。可以靠着翻连环画,骑在枝桠上一边摇晃,一边向棉花糖般的白云吹口哨,也可以聚一堆,各拿法宝做海盗船游戏。没人的时候,小鸟们雨点般落在老树上,又迅疾弹开,闪射着充满天地的活力。此刻,繁星的注目礼下,风中的梧桐林裹起高高低低的房顶,一直向天际奔驰,龙门山巅摇晃的微红光芒,磁石一样紧紧吸引着我。此刻,宇宙正上演令人震慑的辉煌剧目,无穷的变幻图景,常常令人感慨世间的无常,然而群星发出坚定的淡金色光芒,点燃了大地上仰望者的瞳孔,无论是精研覃思的学者,灵感迸发的诗人,还是山沟苦楝树下站着的穷孩子,无论是风雾瑟瑟,蹬高耍杆,浪迹四方的卖艺人,还是一生守着乡村蟋蟀鸣叫的炉灶,双鬓斑白的老妈妈,甚至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手握铁窗痛悔交加的囚徒,都感受到了星光无上的慰藉……此刻,更广阔的大自然里,剧院的地毯刚刚摊开一角,一洼积雨也小银镜般闪着光,青蛙响成一片,蝙蝠挂在岩穴,昆虫们抱着心爱的乐器,万物生灵都谛听着星星火烫的语言——那里传来永恒的召唤。仰望吧!昼夜轮替,春秋代序,星座衡定的布局,天体有条不紊的运动,明白无误地昭示着理性与秩序。宇宙,徐徐掀开恢弘神奇的大幕,悬疑着未知的事物,把我们的目光引向不可窥测的深邃空间。我开始惭愧了,是一只蟋蟀的鸣叫,才将我被琐事麻醉的目光,在一个秋夜引向了辽阔无垠的天地,引向春天毁灭又新生,再毁灭新生,循环绵延的无限时间中。我重新看到了宏伟瑰丽的景观!这会儿,我不仅要向浑圆的天穹致以敬意,而且要对一只小虫儿,起先同情与唏嘘,继而发出深切的赞叹了!它鸣叫着,短促,有力,用尽了毕生的热情与精力,弹响生命的强健之音。难道,因为我的生命比一只小虫儿冗长一点儿,就可以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吗。天地之大德曰生,即便此刻,我被虫鸣轻轻叩击的听觉器官,具有多么精巧复杂的结构,何况天赋于人类的思维力与想象力,如果任凭心灵为积尘蒙蔽,将是一种无法弥补的罪过。对于生命,我只有心存敬畏。我想起老家的池塘,恐怕到了生命的终点,故乡璀粲的星空也将记忆犹新,我很久没看到那样明亮的星星了。每当长庚星初上,塘边的老槐树矮下去了,不久,水面饱含着星星的热泪,轻轻燃烧起来,周天的星座呈现出庄严迷人的图案。也许,不可遏止,你的心底就腾涌出一个最古老的问题,我,从哪里来?好像一道闪电,劈过远方幽暗的深海,无鳞龙鱼游过的礁岩,也在浩浩荡荡的洋流中发问,万物的起源是什么?宇宙的目的是什么?纵然天空永久沉默,大海也将永久地追问。而人类,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文明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也许,我们越是重复地,司空见惯地仰望群星嵌钉的天穹,越是会生发无比新鲜的,丰富无穷的沉思与欢呼。这一切,让人想起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的一句话“我们不能不对置身其中的宇宙感到惊异”。是的,无比惊异!钨丝穿透身体一般的颤栗……伴随我们的是多么复杂而微妙的感情,崇敬与恐慌,熟知与迷惘,对神圣者的依赖与个体独立的激情,回归终极的宁静与生命的运动不息,我们矛盾重重的居所波澜四溅,人生悲欢的浪头起起伏伏。而星星从座椅上昂起金色的头颅,它们坚定的微笑,为生存者注入了信念,那里悬挂着激动人心的力量。虫鸣在我的屋角,开辟了一个天井。于是,尘土滚滚的日子,被撕出一块宁静的秋夜。四周的一切都沉睡了,夜幕挡住它们,为了高耸的舞台上,只有两个主角——我和蟋蟀,进行一场生命的对话。我听到内心翻滚的风暴,很显然,一种澄明的境界,对我来说还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但端居在风暴中心的那永恒光芒,恰似一颗星,闪过劳碌的世人,也闪过我的眼前。即使一口井,也是一个机缘,可以暸望与想像无垠的天空。这绝不是凄清的场景,而是丰富多彩的风景,伴随着激动人心的时刻。匀畅的风,吹得夜越来越深了,被雅斯贝尔斯称为轴心时代的先哲们面容鲜活,穿越时空的重岭叠嶂,风尘仆仆赶到我,一个久久眺望者的身边……先秦诸子手捧竹简,神采各异,脚底奔涌着浩浩汤汤的江流,听呐,车轮麟麟,“天将以夫子为木铎”的孔子,在众弟子的簇拥下,依旧踌躇满志周游在列国,一辆巅巅簸簸的车,注定要为后世留下深刻的辙印;而孟子此刻才一扬袖,又按笔沉吟仁义礼智的萌芽,沉吟着不忍人之心、羞恶之心、谦让之心与是非之心,正待淋漓发挥一番仁政与“人心之所同然”的道理……听,隐隐青牛的蹄声,天道环周,吾以观复,牛背上的老子手捋长髯,目光穿透变幻无穷的万象,稍纵即逝的岁月,直抵混沌未萌先兆时的恍惚状态,流露出对天人时空祸福兴亡的独特而深邃的体验、揣摩与玄思。而小鱼儿倏忽游曳的水上,庄子偃卧,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上与造物者游,下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全性保真以适意,汪洋恣肆以谴辞,与晓梦中的一只蝴蝶难舍难分。我不由出了神,踮着脚向四方环视。看!兰芷葳蕤的长堤上,三闾大夫正牵一匹骏马走下,高冠峨峨而云飞扬,上下求索而悲风长,他频频回首,是在望郢都,哀苍生吗?“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回首人生的起点,诗句流露出高度的庄重自爱。沅湘流不尽,萧萧枫树林,江鱼吞食了两千年,却吞不下他的一根傲骨,蓝墨水的下游,后世诗人在白纸边角,在内心深处对一个坚贞不移的形象,究竟做了多少次的临摹?泰勒斯伫立历史的索桥上,仰觑繁星灿烂的夜幕,仿佛复活节岛石像中的一尊,沉浸在惊心动魄的美丽中,要同宇宙之心做亲密的交谈;梯利在哲学史中写道,苏格拉底死得象活着一样壮丽。现在,苏格拉底那艘载着煌煌三月落日的船靠拢了岸,他用生命最后一刻学会的一支笛曲,吹奏完美的人格。这个驾驭了欲望的精神圣徒,光着脚,衣衫褴缕,仿佛还在雅典的大街小巷里反复追问,循循善诱,个人魅力使路人遗忘了他的其貌不扬与不修边幅;这个母亲助产士父亲雕刻家的穷人的孩子,将人们混乱空洞的思想催生出清晰的脉络,最终雕凿出美丽的形象,他与各种境况的男人、女人,尤其是年青人,热忱地讨论人类的一切事务,职业、政治、战争,婚姻、友谊、科学、艺术——尤其是现代人无暇顾及的道德问题。……更远处,还有依稀的人影,我无法一一辨认了,只觉有的严肃,有的风趣,有的放荡不羁,却都充满了探索宇宙与人生的激情,又饱阅人世沧桑,携带着有益的教诲,然后,陪我久久谛听着蟋蟀之歌。
《星光闪耀的原野》
无疑,一个静夜思起先哲的言行,恰似砰然开启一扇大门,看见夜的岸上草浪起伏的广阔原野,明明暗暗的一堆堆篝火,也仿佛摇曳的油画,不时迸发璀璨的思想火星。而极远的天际,还缓缓行进着长途迁徙的部族吗?老酋长拄杖的背影后,男人撸起袖子驱赶鼻息粗重的牲口、女人弯腰扯着孩子,在烈日与狂风暴雨的无情摧打中,狼嗥与疟蚊的威胁下,幽幽芬芳与雨后新霁的美景,那树梢跳跃的晶莹水珠、花蛙与黄蛙响成一片的活泼鼓点,也会片刻愉悦他们的心房。每逢一轮旭日喷薄,艰难跋涉的队伍,向荒野充满希望地呐喊,苍鹰在空中盘旋着悲壮雄浑的长调。又是一年,依旧行进,一丛灼灼的红花上,高大的牛车轱辘发出沉重而奇妙的声响……穿透鸿蒙的文明之光,一阵阵摇晃着……我把视线从天边收回,我是一个惊异的旅行者吗?不,更像一个万里负笈求学的人,满怀欣喜踏上附近的原野,黑暗边缘的光雾里,恍若耸起瑰伟的殿堂。哦,能做一个漫步原野的人是何其幸运啊。起先,我遁着亲切的语音拐上了一条路,来到一群日夜琢玉的人前,这会儿,他们正合力把立功、立德、立言几个大字镌刻在碑座上,笔势游龙一般矫健,人的神情也泛出玉独特的色泽与力度。两尺高的苇草丛在我身边刷刷起伏,仿佛袭过一道青色的闪电,我不由浮想联翩。天地健运不息,一个奋发有为的人,当他前瞻祖辈的陵墓、祠堂或者回顾生平的碑记,感受到庄严神圣的气氛,又后顾猜测着子孙之世文明的传承、交融与发展,就不会觉得孤独,就感到自己脆弱的生命不会被死神劈头劫持,而汇入时间的一江春水奔腾不息。这时,恰巧有一个使者经过,我走过去致了个礼,说:“您的佩玉鸣锵锵,和悦的音声让午夜的空气发出了光亮。”“您是谁?为什么来到这里?”他打量着我。“我要来探问人生的意义”,由于焦灼,我的口气有些颤抖,犹如急雨初停时的草叶,讲述了方才的一番感想。“哦,你讲得对,不过这是从外面看,细思了去,还得转到人心上。对我们采玉的人来说,阴的一面即为阳,“心”可理解为肉骨凡胎发出的生命光辉。对我们从小最亲近的人,对父母的爱不是人心的一种自然流露吗?孝敬父母便是人生的一种安心与满足,俗话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于是我的心,便在非我的生命上放出了光辉,也可以说向寰宇的黑暗中放出了一丝光辉。而苍茫天地间不总有亲情,也总有一份对天下人的尊重与亲切吗?总有不容置疑的生命尊严吗?由此内与外、己与群、生与死、古与今沟通成了一体。尊贵的客人啊!世上的一切人文演进,如揣摩了去,都关联到人心的共同要求,瞧,荆棘遍地的生存竞争中,还藏着一颗明珠——人类的诚挚向善之心。尽我之天性,不就尽了人之性吗?可以赞天地之化育!这共同心体演进的蔚为壮观,又将人与天的界限堪破。不是吗?一个自强不息的人,他天赋的德性与才智,推扩到人类的使命里,他的生命就跃出时间的浪尖,弥漫到无垠的宇宙中,也实现了人最根深蒂固的愿望——不朽的永生。”谢过使者,我在路边的竹林下徘徊不已,漂泊的心,像藏了秤砣一样稳下来。天空无垠,神不可测,朝霞暮云,来去飘忽,不如尽人事以达天意,所谓莲花取于沼泽,现实即是彼岸。不知何时,飒飒声响,一片片竹叶像迎风立起的小舟,我穿过竹林的缝隙,窥见对面还有一条大道,奇花异草,淡骨神姿,与这条路风景殊异,却又互相映衬,不由在好奇心的催促下穿过茂密的竹林走去。一来到大道上顿感旷远,极宜眼睛散步,心灵驰游。道路的起点筑了一座高坛,依稀史官模样的人们,正仰望着左旋的星座,一颗一颗绘制星图。虽然隔了这么远,我能感受到他们瞳孔里闪烁的光芒,对兴亡沧桑的感慨、体悟与反思,还有俯仰之间面容流露的宁静与从容。你们为什么如此出神?我几乎要奔跑过去探问了,这浑圆的苍穹,究竟演示了什么?难道化育万物却默默无言的天空,激发了人类的心灵?虚静无为而无不为的道,才当为大地之子“人”所效法?难道我们深深感到万物丰赡,难以遍知,人总是各执偏见,硝烟四起,所以要绝圣弃智吗?难道又感到宇宙自有法则,不必固执,只要顺其法就可以得其自然吗?难道……四周一片静谧,我只好凝神眺望,竹林对面琢玉路上的人,关注人生,关注现世,喜爱以人的心性作为不言自明的立论依据,而这条道上的人,更喜爱以天象为依据吧……缓缓地,不知何时又起了风,我向高台之后极目远眺时,才发现这两条路,其实是一条大道岔开的,都认为处世的关键是是“顺应”天道,因为人文不能不抵抗自然,而最终又不能不回归自然,就是琢玉人,也要“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好像小时候,我家院子里那株枝繁叶茂的老石榴树,纯朴的树干上分出了枝条。快好了,快好了!我在树下和小伙伴们捏泥人,上天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把一棵树摆在这里?风打断我的回忆,仿佛老祖母的手摩挲我的脸颊,又在我红裙子的白蝴蝶结上,打下地老天荒的印记。“白玉不毁,孰为圭璋……”,咦,静夜哪里传来悠扬的歌声呢?我转过身去,沿着大道向下走,不久恰如树木粗壮的枝柯上又分出细枝,路又分出了一些小道,左面一条较宽的,转弯成治世的法轨,右面同样有一条较宽的,我漫步行去,风在树梢上泠泠奏出妙音,蝴蝶们坐在石阶上瞧着我,我竟然飞了起来,前所未有的心旷神怡,齐死生,一万物,那是个体精神的超越之路,自觉摆脱了社会、历史以至生死的一切束缚,一直翩翩飞到广阔的水面上……哦,对于一个旅行者来说,远方总是充满了神奇的魅力。隔水而观,火光夹杂人声,墨蓝的天空上飘过银纱似的薄雾,繁星织成异域情调美丽迷人的图案,我踏上一截晃晃悠悠像商旅使用的索桥……把苏摩酒浆泼起来吧!我从未见过,如此全神贯注于神的事务的人群,世代努力于达到个体灵魂与万物背后的世界灵魂的结合。走过去吧,与诗人、森林圣人与这片土地上智慧的人接触,在探索生存意义最初的萌醒时,在有时孩子气般天真无邪,有时又带着深刻的直觉的人们中间,会是一种什么体验呢?林语堂先生趣味横生地讲述中国与印度的智慧时,谈道马克斯·马勒把《梨俱吠陀》,意为精神知识之歌,叫做雅利安讲出的第一个词。自然,我们今天知晓,在雅利安人到来之前几千年,哈拉帕文化就留下一枚印章,上有端坐冥思的人像。探寻终极的精神,在皑皑雪山奔流而下的大河两岸,早渗透到草木茂密的土壤深处。人啊,你的惊异大雨一般淋漓倾泻!这里的歌舞醉人,成群结队的修行者更是过目难忘,空中低低飞行着穿褐衣、饮毒汁的人……我再沿路向下走时,高空浮动着须弥山的峰巅,漫漫上升的庄严佛号一声连着一声,要催下我最初的一颗泪水来。偌大一轮圆月高悬,又缓缓摊开金箔一样的光芒,笼罩了大象与蚂蚁,王者与乞儿,千峰与万壑,笼罩着澄明广阔的人世,笼罩着一切高耸绵延的山脉与暗礁出没的汪洋。“东方天际游动的鱼群,快要驮起玫瑰红的晨曦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另一个旅人召唤我,“前方还有很多道路,恐怕来不及访问了,您不准备返回吗?”“哦,谢谢您的提醒,在这片原野遇见同伴,犹如大地赠予我珍贵的礼物,”这时,我才发觉双腿的疲惫,但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就说:“请您讲一讲所见所闻,在稍纵即逝的晨露,从三叶草尖滚落之前。”“好吧,只不过,我是不合格的叙述者,夜幕笼罩下,我在纵横交叉的道路上走得飞快,,只听见众所周知的论述。如宇宙本原是纯粹的理念,并且存在于一切星体之外;或者,没有物质,形式不可能单独存在;又如,人是上帝的合作者,上帝从一片混乱中拯救着物质世界;又如,人类堕落的灵魂,上帝的救赎是唯一的一根稻草……不能一一详说了,亲爱的朋友,我倒想谈谈一条偏远的路呢,那是对人类处境的一种独特类型的回应,尽管场景让你诧异。人被巨大的力量抛掷出来,对于宇宙的亲合感完全丧失,对于一个有灵性的人,物质世界完全是邪恶的重重压迫与束缚。”“无家可归,孤苦伶仃的人啊!怎么办?”我打断了他,“自然,不再是我们的家园吗?”“那条路上的漫游者主张,人与世的疏离必须达到极点,才能为灵魂打开一个通向真正自我的缺口……””“然而,那里还有敌视与火焰,”我答道,“您却让我想起,今天,人的另一种精神处境,帕斯卡尔失声喊叫,我被吓坏了!宇宙完全是沉默与虚无,对人的渴望漠不关心,人的存在是一场盲目的偶然,人的毁灭也完全是一场盲目的偶然。人啊,前所未有的孤独者,寂寞在恐惧中爆发!”“亲爱的朋友,这条路离我们相当近,上下班路上,也许你就能听见如下的回答:这个宇宙通过它的秩序揭示出创造的目的吗?没有!通过创造物的丰盛揭示出善吗?没有!通过它们的和谐揭示出智慧,通过整体的美揭示出完美吗?没有!”“也许,这就是今天的我们。”他淡淡地说。树林的轮廓已经显露了,浅红色光芒在原野的尽头,也在寰宇展示给我们的深邃夜色中摇荡。他又让我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眺望,那边的人忙着在瓶瓶罐罐里实验,以实用技术为生命的唯一。但可以观察到,正如历史学家汤因比所说,当他们通过一些人机械性的合作,源源不断把原材料转换为商品时,又滚滚开采地球的能源时,遗忘了一件事——追问生命的意义。他告辞了,友好地向我挥挥手。“哦,我想起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反复的指出:我认为宗教情感才是科学研究当中最强有力而且最为崇高的动机。……科学只能由那些全心全意追求真理并向往着理解真理的人来创造。然而这种情感的源泉却来自宗教的领域。我不能设想一位真正的科学家会没有这种深挚的信仰。”树梢已经经闪光了,我们没有时间再对话,但我预感还会邂逅他。依依不舍回望辽阔的原野,黑夜与白昼交替的霞彩下,我才发现所有的道路,都有一个共同的起源,也有一个共同的归宿,它们犹如一条条灰白的鱼脊,在寰宇中游动着……钟声与草地有什么能比同自己的心灵交谈,趋近生命的基岩更幸福呢?纵然属于一个人,一个渺小的生命个体,一株被狂风无情吹荡,东倒西伏的芦苇的锐痛袭来。然而,人的伟大,不正在于能够认识自己的渺小吗,在于认识到人是唯一能够研究自己的动物——对人在这个蔚蓝色星球上的作用,他也略有所知——从一截食指的结构到探讨自己的所感所知,所思所想,从供他存活的面包或爬上大树采集的野果,到追问托载他的茫茫大地。人,擎举着普罗米修斯盗来的一支火把,为生存跋涉于漫漫的长途;人,不也正在于强烈地想认识宇宙与人生,世世代代推进了壮观的文明吗?我绝不啻使用赞美的词语,那是长庚星与启明星升落之间,诞生于苦难大地上的瑰丽景观。恰如花开与凋零同时降落在我们身上,毁灭与不朽,亦同时属于我们。当生命之芯点燃,我想凑上去,仔细瞧瞧它的光彩时,一种锐痛与心灵所能体验到的最深刻的幸福,同时击中了我。其实,蟋蟀也是一个忠实的听众,一个及时的翻译家。星星淌下热泪,天空默默呈现着大美,远望田野的尽头,一带树丛摇曳起伏着,柔弱而坚韧,地平线上一定滚动着火烫的语言。唧唧——唧唧——,蟋蟀的鸣叫,暗合着大自然微妙的节奏。听,梧桐树叶与根下草丛的蔌蔌颤摆,小池塘荡漾的光斑,山间孔穴吞吐的云雾,一只鸟儿盘桓的弧线,远方酒蓝色大海起伏的波浪……静夜里,让人潜入了一支宏大的摇篮曲,与万物生灵一起,等待着把希望撒满人间的黎明。蟋蟀叫亮了我的屋角,不仅闪现理性的光芒,而且散发动人的热忱与色彩。——“看见光,不只是纯精神发现的过程。”心灵的镜像中,理智与情感总是紧密交织在一起。比如最容易忽略的,常常是感情上无法引起我们注意的事物。又比如付出艰辛的努力后,成功的喜悦总会激励着下一个目标,你一直走向无限的风景。比如孩子的一次可笑而可贵的探索,缘于对生命的惊异与热爱。比如亲人的关怀与启迪,储藏在童年小小的幸福胶囊,将释放出一生的推动剂,无论通达之日,还是困苦迷惘之时。欧洲一位作家,劳累后常在种满了石榴、葡萄与苹果的园中倚树而坐,周身每一个毛孔都放松了,对他来说,土地收割朴素的植物,也收割着我们,啪嗒啪嗒砸落的汗珠,近在咫尺的虫鸣,比虽然灿烂明亮,却伸手不能触及的群星,倒更加让人满怀亲切。这是蟋蟀鸣唱的另一种注解,它使人的感情倾向于浑厚的土壤,能听见吗?大地母亲的胸脯急剧起伏着。唧唧——唧唧——,我的整个居室,随虫鸣进入了天地的节奏,我不能完全体悟,只觉从枕头开始,衣柜,写字台,甚至早晨采撷的白菊,桌上一枚丢弃的果核,都钟摆似的摇晃着。呵,钟声。在罗曼罗兰笔下,钟声严肃迟缓的音调在黑夜里,在雨天潮润的空气中进行,有如踏在苔藓上的脚步。啼哭的婴儿静默了。小家伙惊慌的眼睛曾乱转着:无边的黑暗,剧烈的灯光,浑沌初凿的头脑里的幻觉……他变成可笑而又可怜的怪样子。而钟声鸣响,奇妙的音乐,象一道乳流在他胸中缓缓流过。黑夜放出光明,空气柔和而温暖。于是,他的痛苦消散了,愉快地溜进了梦乡。可以想像那钟声,穿过城市高高的尖顶,穿过狭窄而光滑的巷道,始终像一条河在流淌,一条无论花朵沉睡或者苏醒,都在奔流的河。唧唧——,蟋蟀好似回答我,只管在屋角鸣叫。揣个玻璃瓶,带它回家的儿子心满意足,路路一向喜欢蟋蟀的。但是他却猜不到,在他出生的那个闷热的夏夜,病房微黄的灯光下,六张小木床上起伏着婴儿们的啼哭,哇——,哎,哎……音调参差,各不相同,而窗下,蟋蟀的交响诗,仿佛闪光的雨点迅疾撒满了草坪。龙门山已陷入无法丈量的黑暗。但翌日清晨,高耸的山岭,就会在日光下散发青蓝的色泽,静穆而神圣,使你相信弹指叩击,能叩出回荡天地的钟声。小时候,夜里我轻拍他入睡,唱着一支流传已久的歌谣,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呀,小蛐蛐,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啊。在人生的悲欢袭卷之前,在沉重的尘埃四处弥漫之前,一枚月亮,搁浅在他驶入梦乡的小小额头上。记忆的镜头向前推到八十年代。出了低矮的平房,夏夜,忙碌的母亲终于抽出一会儿空,领我到不远处的草地乘凉,月亮金黄得醉人,水汪汪的,泡在一把朴陋的茶壶里,但是那茶水多么解渴,多么甘甜啊,小表弟一手执苍蝇拍,一手端墨水瓶,弊足了气蹑手蹑脚,笨拙可爱地在草丛里捉蟋蟀,不一会儿,就胜利地跳起来。母亲充满爱怜望着他,一边又劝我多喝菊花茶解暑,里里外外忙活的她,一双老茧满布粗壮大手的她,竟然举头望明月吟起唐诗来,我哑然失笑,却涌上深深的内疚,我忽然想起妈妈年轻时对艺术的爱好,年代的变乱里,失去了求学的机缘,她,辗转找了几份薪水微薄的工作,一生起早贪黑操持这个家,力气活,危险活,针线活,多少浓厚的爱倾注在我们姐妹身上。如今,眼睛昏花的老迈母亲,终于有空仰望她喜爱的月亮了,而当年,瞧月亮对她简直是一种奢侈,青草的气息阵阵升腾,我再也回不去那片草地了,月光雕出母亲姣好的身段,打铁一样嵌进记忆里,我多想还捧茶陪坐,瞧她面庞上的安宁。如今,蟋蟀常让我忆起老家厨房的炉灶,那时真是九月在户,蟋蟀时居灶下,夜间隔着一层薄薄墙板听得真切。恰似直到如今,秋天新鲜玉米饼的气味飘来,溜进我的鼻孔,五个感觉分析器之一,就不再是气味,也不仅仅是声音、色彩、图像与味道,而激发起弥足珍贵的回忆,童年合家的聚餐,玻璃窗上橘黄的台灯,谜一样丰富的故乡田野,庄稼繁荣的家族脚骨与脚骨在沃土下亲切拥抱,伴随着一系列微妙的情绪变化,百味俱全的一股暖流涌进心房,为我注入生命的力量。爱,是多么强大的推动力。人,是多么复杂的生物。对天空的渴望与对大地母亲的依恋,如何使我们短暂的一生,缭绕着无限的乐音。蟋蟀的竖琴这是什么声音?遥远岑寂的原野上,一递一续,微弱而坚韧。不是激烈的雷鸣,地震,雪崩,也不是舒缓的海浪,风声与流水。 生命,传来了自己第一声呻吟,或者是呐喊。石破天惊。三亿五千万年的泥盆纪地层,还保留着原初音乐大师的残骸。身已化石,怎听见后人“混沌宇宙寂无声,首破宁宇是鸣虫”的诗吟? 嘤嘤瞿瞿,每每摩娑我们耳轮的动听乐调,就这样一递一续,从比始祖鸟出现还早两亿年的洪荒年代,一直漫弹到如今。 “故欣赏鸣虫的叫声,是倾听原始之声,天籁之声”。在中国蟋蟀文化方面称为“虫圣”的吴继传的一句话,把我带入既陌生又似曾熟识的世界。幽幽虫鸣,发散着大自然真实朴素的气息,是谛听者和寰宇默默的交流。伴随热烈的节奏,也许你蓦然会想,地平线上何时走来了手拉手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记得看到一幅伊特鲁里亚人传下的画时,翠绿的柳叶逼下了我的泪水。那是几千年前的人与物,可身着长袍的男人与女人的面孔多么生动,欢快,眼睛饱含对春天的热爱,正围绕几株柳树热烈地翩翩起舞。朴拙的枝条仿佛才涂上的色彩,而活泼的口琴声早穿透纸面,劈头迎来,仿佛他们就在我的身边引吭高歌。画面的左下角,也许蹦着一只小虫儿,只是被时光遮蔽,如果允许我抡起铁锹,在右下角挖个坑,种一朵默默开放的花,一定能听见惊雷的炸响。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不知流连了多少遍的诗句,对圆月读来依然回味无穷,每逢走过成簇开着小紫花的田埂,或在河塘芦苇丛里歇脚,山腰槐林的云雾里哼着歌,我总是不经意地想起这瘦小伶仃的虫儿,抱琴流浪的黑头诗人。“蟋蟀,蟋蟀!”,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山谷里弹起,山谷风声四起,用万木簌簌来回答我。故乡是《诗经·唐风·蟋蟀》鸣响的地方,延陵季子赴鲁,听到洋洋大观的周乐,以敏锐的感受力和卓绝的见识语惊四座。当唐风奏响时,千载之下,我们在史书里还能听到他的感慨:“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不然,何优之远也……” 那是谁在千年之前吟唱?“蟋蟀在堂,岁聿其莫……”,诗人从蟋蟀由野外迁至屋内,天气渐渐寒凉,想到时节忽易,今年已到了岁暮。我似乎听到一阵轻微而急剧的喘息声,流露出古人对生命流逝的极度敏感,更为可贵的是,又发出无愧流年,劝人勤勉的嘉言。蟋蟀成为中国诗歌里的典型意象,秋凉之夜,微弱的叫声极具穿透力,最能惊人心灵,震人魂魄,发人深思。伊特鲁里亚的画中人早成枯骨,连同他们的文明,滋养并最终被罗马人同化。但是公元前某个世纪亚平宁半岛上男人和女人的眼睛,还在一个春天的早晨闪烁,犹如询问我们,一个个体生命,以至无论传续的,还是流逝的,一切文明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退一步讲,一个文明是否会消失,也是纷纭已久的话题。有人说,一个文明存在过就永远存在,在宗教、科学、艺术等等领域,坚强地影响着后世的文明,即使分解的一个元素,比如大街上的摩登女郎,梳了一回埃及的米粉头,或者挂了埃及式的项链,埃及人的审美观就遗传下来。有人说文明一旦衰亡就是衰亡了,因为文明是一个有机整体,“主要特质”消失了,但又遭到异议,是否有绝对的标准来判断哪些是一个文明的特质,文明是否是一成不变的东西?应该说衰亡,还是更应该说蜕变。然而,无论衰亡,还是蜕变,在广袤与浩瀚的宇宙中,文明神话般的存在的目的是什么,谁又来回答呢。唧唧——蟋蟀依旧在秋夜里,不断弹着它的琴。在书籍、碑帖、简牍之外,大地向我们吐露心腹,你看到繁华的都市,荒弃的丘墟,文明的兴衰,驿道上奔跑着人类悲壮的史诗。蟋蟀,蟋蟀!我不禁想问,你弱小的身躯,能否载得动沧海桑田?人啊,它却转过身说,你们是问一只小虫儿,还是想观照自己?它停下复翅的擦动,又说道,一路千辛万苦,一程惊心动魄走下来的人,不是始终在照镜子吗?试图用各种方式理解,然后独语与对白,脸上呈现欢喜、惊惧、痛苦、怀疑与纷纭复杂的表情。当然,也可以打份快餐,不再追问生命的意义,不再说爱、信仰、宽容与贪婪、冷酷、虚伪……只用一根花花布条蒙蔽眼睛。可是我知道今天,你们也许感到阵阵晕眩,在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里,仿佛站在火山口上,不是吗?尽管人类技术革新与思想习惯的巨大落差将导致危机的呼吁四起,隐患的制造,晚8点的新闻里依旧触目可见。承续了煌煌文明的人啊,这不是充满了危机与希望的时代吗?这不是每一个体,最应该追问与返观自己的时代吗?蟋蟀很快恢复了常态,只管一递一续地弹奏着。某个秋夜,我在风声越来越大的窗口,成了虫族更加入神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