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泳》:文学的灵魂,来自东北鸡架

01.灵魂来自鸡架  


朋友,你吃过疫情期间火爆全网的东北鸡架吗?

我吃过。

确实很好吃。我吃的是烤鸡架,刚出炉时还冒着热气,肉比想象中的多。顺着骨头撕下一块,孜然和辣椒舔过舌头,小口小口,咂摸着嚼,又嫩又香,腌制入味。

↑烤鸡架


鸡架的标配理应是烧饼或啤酒。

烧饼是炭火烤的,啤酒要冰镇,上桌以后,满桌快乐的街头气息。

没人会想用鸡架来搭配一本书食用。

一本书,这听起来就太难以下咽了,完全不利消化。

我要说的是班宇的《冬泳》。

书是前几年出版的,我昨天读完的。鸡架是上上个月吃的。

鸡架和《冬泳》,它们都诞生自同一片黑土壤,那里广袤无垠风采鲜活,名字叫做东北。

来自同一片土地的事物,冥冥之中,便要共享同一个灵魂。

是的,我坚信,鸡架就是《冬泳》这本书的灵魂。

02.丢下,都丢下吧


《冬泳》的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职工下岗的浪潮裹挟下。

大环境如此,每个角色便都活得挺落魄。

有人跑了老婆,有人死了亲爹;

有人被朋友背叛,有人遭亲戚吸血;

有人跳河自杀,有人怀中藏枪;

有人红着眼与命运一搏,操起菜刀,砍向家门口的高利贷;

有人的最后一搏,是在新年赌场里,输光了母亲的丧葬费。

下岗、下岗、下岗……

每个故事里都不缺这个字眼,今天是他,明天就轮到你。

拿着买断工龄的钱,做着东山再起的梦。

梦里是锈迹斑斑的钢铁机械,工厂的黑烟钻进窗户,煤火在烧,残阳如血,天地颓唐。

生活是一条下坡路。

所有人都被推到了这段下坡路的边缘。拖着步子,排成长队。

路不好走,那也得硬着头皮走。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不断“丢下”,企图轻装上阵。

有人丢下了骄傲。

踌躇满志的少年人,丢下了他豹子般的矫健,变得唯唯诺诺、低声下气。

在亲爹的葬礼上,他将咸菜罐子往下一砸,“丧事成不成功,就看盆儿摔得碎不碎”,不只某种仪式,还关乎尊严体面。

他尽力地摔了,偏偏只有一声闷闷的响。

无力、软弱、丢脸,亲友面面相觑尴尬,仿佛大半辈子的写照。

颓然坐倒,仰头长嚎,谁还记得他曾是“豹子”?(《冬泳·盘锦豹子》)

有人丢下了感情。

两个平凡的中年男人,因为啤酒、闲谈和足球,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他们结下一段友情。

其实也算不上“友情”,还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的人,怎么配谈感情呢?

果然,男人骗走了朋友仅有的摩托车,从此羞愧相见,害怕被找到,再也不去看球。

朋友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如此轻松地放弃自己所热爱的事物”。(《冬泳·肃杀》)

没办法,有些人的感情值钱,有些人的注定廉价。

于是便都丢下,丢下吧。

丢下一切美好又累赘的事物。赤脚走过人间崎岖土道。

骄傲、感情、道德、尊严、美梦……

都是好东西,可好东西他们都负担不起了。

03.“3块钱就能吃一顿肉”


在这条下坡路上,沉沉地走、忍、挨,身不由己地滚。

时局艰难。

眼看着连肉都要吃不起,也要被“丢下”了。

不是一家两户吃不起,而是一整条街道、十几座工厂,一片接着一片,一群连着一群,衰败、倒下,像瘟疫传播。

餐馆也卖不动了。

于是,人们翻检起了废弃的边角料,与猫狗猪羊争食。

就是在那个时候,鸡架才从天而降,应运而生。

除了东北,再没别的地区重视这种食材了。  

“3块钱就能吃一顿肉”。

与美味无关,贫穷才是它让人垂涎欲滴的本质。

事实上,班宇在《冬泳》里没少写东北的好吃的。

什么铁锅炖鲤鱼、西葫芦鸡蛋馅饺子、虾仁裹面糊啦……可馋死我了。

但他偏偏就是一句也没提鸡架。

不必提,提了就好比点透,点透就伤人了。

“我家顿顿吃鸡架”,难道要亲口告诉别人,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别的肉吃不起了……”么?

生活的本质,就是那一排排挂在炉边,还带着血沫的空荡鸡架。

贫瘠又嶙峋。

但,还是要用心烹饪。

04.他在人民广场吃炸鸡,我在水底吃鸡架


说到吃鸡架,你得用“啃”,用力地啃。

《冬泳》这本书也是一样,不好读。或者说,读着烧心、闹堵,眉目狰狞,没法狼吞虎咽。

喉咙被骨刺尖锐划过,一字一顿,都是陈血的味道。

要理解书里面的故事,有一个关键意象。

那就是“沉在水底的人”。

“吴红又说,不要含怒到日落,太阳下山了,只有你一个人还在河边,抽打水浪,徒劳无功,风总会将水面抚平。孙少军想了想,说,耶稣没认出我来。”

“河边的不是我,我在水底。”

(《冬泳·枪墓》)

河边的不是我,我在水底……

连绝望也无力了,只能轻描淡写,没法大张旗鼓。

请问耶稣,那环绕在我周身,冰凉彻骨的是什么?

扼住我喉咙的是什么,从头顶吞没的是什么,让我窒息的又是什么?

——是无处不在、无处可逃的生活啊。

一个滴水成冰的上午,一条清冷少人的街道。

男人或者女人,总之是冻得面无表情的人。

纸钞皱巴巴的,从兜里掏出来,颤颤巍巍,递给店员,接过冒着热气的白色塑料袋。

不舍得吃的,一定带回家去,给孩子,给老人,给心爱的人。

这些提着鸡架的人转过身,咔嚓一下,疲倦的身影便被永久定格。

定格在了哪里呢?

今天你去吃鸡架,是吃不出那个绝望中透着希望的味道。

那味道藏在书里,躲在字后。

半个灵魂自嘴入胃,半个灵魂从字入心。

它们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东北,从食物到文学,也就是从虚到实,从过去到了现在。

05.啃鸡架的将军


所以,千万别小瞧鸡架。

更别小瞧这口腹之欲,要知道欲望的背后,往往藏着希望。

想想看,真走到那么一天,不饿死都很艰难了。口袋里就剩三块,买包泡面凑合凑合得了。

偏偏,他们不甘心。

无论如何,也要咂摸一口荤腥。

无论如何,这日子也要挨过去。

在凛冽的北风中,在飘荡的大雪里。

他们裹着厚重的军绿棉衣,脚步沉重,拖着两行白色脚印,穿过空旷寥落的街道,风雪缠绵呼啸。

过往的辉煌都已逝去,城市就像是衰落在长河里的第三帝国。

他们是帝国最后的将军。

脚步沉重,但眼神坚定。

将军们驻守在风雪里,饮一口白酒,啃一口鸡架,挥舞着油腻腻的手。

等到填饱肚子之后,我们再聊文学,再聊生活。

聊那些坚韧与乐观,聊那些绝望和希望。

聊他们沉在水底,聊他们沉在水底——还要固执地仰起头,望一望太阳。

“人们从水底仰起面庞,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

这句话,就印在《冬泳》的封面上。

与诸位共勉。


(图源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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