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算盘落了空,衡曜有过那么一瞬的慌张。然而他本就是行走在刀锋上的亡命之徒,其实也并没有指望事情能这么轻易地糊弄过去。他做事向来给自己留着后手,此次也不例外。他不甘心,他想活!即便是一则下策,他也只能走下策一搏这一条生路了。
衡曜遂不动声色地看向近在咫尺的明煜神君,“我死不足惜,但这好歹是弑君大罪,且还是生你养你的父君,难道殿下当真能眼睁睁看着他人动手?”
众人皆都把目光挪向了这位神族的太子殿下,似乎也挺好奇他的答案。
作为一个从出生以来就接受传统教育的嫡仙,明煜神君自然容不得他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动自己的老爹。然而现下局面复杂,此事恐难善终,以一己之力并不足以往回。他十分懊恼,因眼下的事态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控。这已不再是争权夺位的问题,而是演变成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而他作为皇族的嫡长子,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脾胃不合时宜地绞痛了起来,额上快速地覆上了一层薄汗,明煜神君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力不从心。这便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孤身奋战,却无力回天。他真想撂挑子直接走人,和公孙念浪迹天涯,随便他们斗得天翻地覆。然而他做不到,因为深陷这场杀局中心的是他的生生父亲。
在恒山山心的时候,他曾无数次地告诉自己,这段血脉亲缘已走到了尽头。明煜神君也曾天真地以为自己终于挣脱了伦常枷锁,可以放手一搏。而现在,他才恍然大悟,这所谓的六亲不认,只不过是他在自己麻痹自己罢了。他做不到无情,甚至都做不到他父亲那般的绝情。
苍暮看了看他那张毫无血气的脸,竟也猜到了他此时的几分心境,“怎么,殿下也要同本尊反目成仇?两头都得罪透了,你还真是即不懂得审时度势,也不知进退!”
明煜神君艰难道:“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约定,你答应过我……”
还未等他把话说完,苍暮便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你我之间的约定不过是不由你亲手弑父,现在我们可是假他人之手。”
“你们果然是早就串通好了的!”天帝抓住了话中之重,怒不可遏,“闫子炎,你这个混账东西!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勾结上的!”
“去恒山之前。”
事已至此,明煜神君已是答得坦然。
“不孝子!枉我当时还派了人去惑西谷!”
明煜神君被逼得走投无路,他正在气头上,这事不提倒还好,一提便即刻引燃了他压抑已久的愤怒与不满。
胸中血气翻涌沸腾,如炙热熔岩一般灼烧着体肤与心神,叫他觉得受不住。
他厉声问他,“父君派安老家主去惑西谷,当真是为了救我吗?”
天帝没料到他连自己派了什么人去都知道,即刻便心虚地闭上了嘴。然而即便他嘴上认怂,脸上挂着的神情却依旧是不依不饶的怒色。
明煜神君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压着自己略微颤抖的声音,“听说在儿臣被俘的初期,父君曾去过南荒和西南荒的驻军营地,煽动那处的驻军出兵惑西谷。”他缓了少顷,哑声道,“父君此举,实则也不是为了要救儿臣吧?”
天帝说不了慌,只能面带愠色,继续闭着嘴瞪他。
虽然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在这个容不下任何谎言的七级浮屠得到了答案,明煜神君还是不由得喉间阵阵酸涩,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父君不答,便是都承认了。”
七级浮屠中只回荡着明煜神君的声音,一时冷清。
明煜神君苦笑了一番,自嘲道:“我自知在父君心中比不过你手中的权位,却也不曾想过自己竟连一个厷奕仙君都比不过……”
“本君派安宁去,初衷并不是为了要救厷奕!”他虽解释了一句,却依旧闪烁其词。
“那又是为了谁?为了什么?”明煜神君颓自摇了摇头,疲惫道,“算了,左右父君的所作所为都不是为了儿臣,我又何必庸人自扰,计较得那么清楚!”
“为君之人,当以大局为重!”天帝声色俱厉地扯开话题,“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习为君之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难道一个厷奕仙君比儿臣这个太子都重要吗?我不是你手中最重的一步棋吗?”他神色清明道,“那我倒是好奇,父君的大局究竟是什么,竟与一个弑杀同族要将的仙君息息相关?”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好,那姑且不论父君的大局究竟是何。”他已是将要被愤怒击垮了理智,只想在此时此刻,在这地得到一个答案,“儿臣再斗胆问父君一句,浩岚他历劫,是不是无中生有?是不是你的刻意安排?”
“你好大的胆子!”
天帝这一呵,洪亮如天雷,叫这七级浮屠都好似跟着战栗。他着实怒了,因这孩子的问题太过犀利,句句戳着他的脊梁骨,让他根本没法回答。
明煜神君不为所动,失望之色难掩,“父君不答,那也就是认了。”
天帝拗不过他,怒极反笑,“是又如何?你不服气吗?所以就来逼宫造反吗?”
“难道父君不觉得此举于我不公平?我历那劫难九死一生,而浩岚却什么都不用做,缩头乌龟一样躲着便算是历了劫。我这还没断气呢,父君便迫不及待地准备另立储君了!”
“你与我怄气,在此处高谈阔论与我争辩,说到底不就是觉得你历那一劫搭上个公孙念还徒劳无获太冤枉?”天帝没好气道,“你越是想要保他,我便越是留他不得。本君可以给你太子印,也可以再从你手里收回去!日后这帝位予谁承袭,也是本君说了算,你又有什么资格抱怨本君不公平!”
明煜神君闻言笑了起来,低低得,沉沉得,荡在这尚且算得上空旷的大殿中,酸涩却又带着些许嘲讽之意,“事到如今都撕破脸了,父君竟还在拿帝位来要挟我?”
“为父不过是在提醒你!”天帝侧目道,“你既然知道本君的子嗣不止你一个,当初你就应该听话些,顺着本君的意思行事,也不至于落得今日!”
“傀儡一般任你摆布?”他不留余地地揭穿了他,“子嗣于父君而言,不过是棋子罢了。能不能得到太子印,也不是凭的真本事,只要够听话就行!你要的,是这天下,你也只在乎手中的权利罢了!”
天帝不为所动,“本君乃三界之主,胸怀天下,何错之有?这些年,我时常与你说,为君之道,始于立志。平天下,方为志。立志而后谋,长盛之本也!你爷爷在位时,常遭众神诟病,说他无志无谋,太过平庸。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本君岂能步其后尘!做出功绩,方才能受后世赞颂,永垂青史。自盘古开天辟地,魔族便占着南荒大好疆域向神族叫嚣。古往今来,大战不断,神族却始终没能彻底将他们灭尽。历任天帝都没能做到的,本君自认为可以做到!这便是当年本君立下的志,至于后来的那些谋,皆是为了圆这个志。徐徐图之,方才能成大业!你该好好学着,而不是处心积虑与本君作对!”
凄厉的笑声荡在这七级浮屠之中,明煜神君笑得两眼直泛泪花,悲哀道:“就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志’,父君便不顾六合苍生安危,强行挑起魔妖之战,甚至是神魔大战?”
“要成大业,必有得失。待本君收复南荒,一统八荒,众神只会将结果记在本君的功德簿上,没人会去计较死了多少人!”
“父君难道从未想过若是败……”
“绝无可能!”天帝即刻驳斥了他,“本君不容许发生这样的事,亦不允许任何人来破坏本君的大业。即便是你,本君的亲儿子,也不行!”
这七级浮屠的空气仿佛凝结了起来,静无声息,好似殿内只有他们二人一般。
明煜神君着实不惊讶天帝会说出这样一番直白的说辞,他四顾而望,将这庄严的七级浮屠纳入眼底。此刻,他感受到了这些年来不曾有过的轻松。他们终于可以撕下自己所有的伪装,以真实的面目立在彼此的面前。
他仰视着塔顶,一声长叹后不卑不亢道:“父君也说了,要成大业,便得徐徐图之。既然父君都不觉得自己有错,那我又有什么错呢!”
“你作为太子,将志向放在本君的凌霄宝座上自然没什么错。只可惜,你操之过急了些,竟算计到了本君头上,着实犯了大忌!”
明煜神君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他的背影落在天帝的眼睛里,留下了有些寥落。
“今日父君将儿臣宣至玲珑塔,是想借这七级浮屠想要一个答案,儿臣亦想要父君一个答案。”他背对着他,却挺直了自己的腰杆,毫无愧色道,“父君亲授的为君之道,儿臣不敢不遵。为君之道,始于立志,而后谋。谋者,术也、忍也、学也!儿臣自以为这一套理论习得循规蹈矩,也行得按部就班。我不过是想让父君早些卸下重担颐养天年。如此一来,也可使八荒免于战乱,为六合子民谋一个安生。虽是忤逆了父君,但不孝之罪恕儿臣不敢苟同。天理伦常在上,我所做之事问心无愧。”
“好啊,大难临头了,还不知悔改!”
“无错何悔!”
天帝的面容因愤怒而变得有些扭曲,他目光如炬,扫着这一群人,恶狠狠道,“但凡今日本君活着走出这玲珑塔,便是你们乱臣贼子的死期!”
玄烨魔尊便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啧啧出了声。
“殿下,在这七级浮屠处你父君能说出这句话,看来是真动了想要杀你的心了。”他叹了一叹,遂道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他如此待你,你当真是他亲生的?”
明煜神君默了一瞬,片刻后才道:“我说了,子嗣于他,不过棋子罢了。他既然能把我弃在妖族另备储君,便已是彻底将我弃了,就算真的取我性命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伏空承幽幽插了一句,“你既然那么通透,却又为何愁眉不展?”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他当真把我劈去混沌,我也不能说什么。但心寒一下总是人之常情,鬼督大人难道连这个都要管吗?”
鬼督看人看得透彻,他意味深长道:“殿下若是当真放得下,就不会还有那么多情绪积压在心头了。看来今日你我也行不到一路上了。”
明煜神君默了许久,却道:“他虽触犯天条累累,又害得苍暮神君家破人亡,但他毕竟是我父君,我不会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你们取他性命。”
就连天帝都没料到在他们父子坦诚相待后,这孩子竟还愿意向着自己。然而刚愎自用是他的老毛病,对于儿子给自己铺的一条退路,他却心怀忌惮,疑心这又是一个陷阱。
明煜神君自己也觉得自己没出息,却还是接着道:“我父君欠你们司战一脉的,日后本殿下来还!”
“哦?”苍暮不免有些期待,“殿下准备如何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