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哀王孙】第十四回 暗桩间者莫能知

观兵军队虽已经开出旧城,但围观人群尚未散去,有的人甚至还试图跟在名流队伍中,混过浮桥。守桥的相府亲兵一一核对请柬,令不少头人信士牢骚抱怨。大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耶律光与盾娘芙拉竟自挤不过去。

这时几名黑袍人也挤入人群,耶律光心眼澄明,察觉这些人虽然佯装成漫无目的的游人,却都是从各个方向朝芙拉挤过来,每个人都将右手伸入怀中,想是揣有利刃。

耶律光轻轻握住芙拉右手,芙拉脸上一红,尚未说话,耶律光先低声道:“我们被刺客包围了。”芙拉脱开耶律光,右手按剑正要拔出,耶律光却一把拦住道:“莫在此处打,不值当。”说着抬头瞟了瞟靠街的房屋。这些屋子大多两层高,与东方房屋不同,大食与波斯的屋子以平顶为主。

芙拉心领神会,假装没发觉刺客,与耶律光向街边挤去。靠近一间临街屋子时,一名黑袍人也正挤到两人面前。黑袍人正要开口,耶律光抢先道:“阿里问候我。”

此举大出黑袍人的意料,他愣了一愣,怀中握着利刃的手还没来得及伸出来,就被耶律光隔着衣袍扣住了手腕,兀自挣脱不开。耶律光推着黑袍人撞开人群来到屋边,然后抬手一拳,打断了黑袍人的鼻梁。黑袍人眼泪鼻血齐流,痛得弯腰哀嚎,耶律光趁机跳起,在黑袍人的背上垫步一跃,就够到了约两丈半高的墙沿。

耶律光攀上屋顶,芙拉刚爬上窗槛,他便垂手拉住芙拉,助她攀了上来。此时街上已乱,哄哄闹闹,其他黑袍人都奋力拨开人群,向两人所在的屋子挤来,隐约能听见一名黑袍人叫嚷道:“别放走他们!奸相铁卫劫走脊柱剑,今日纵不能夺回宝剑,也要杀了一二个铁卫,出这口恶气!”

芙拉哈哈大笑,以剑拍盾,并对屋下一阵狂吼。维京战吼可不同于一般的战前叫阵,这种吼叫声如奔雷,势若霹雳,再配上有节奏地拍打盾牌以及狰狞似夜叉的表情,与维京人对阵的军队,往往未战先惧。那些黑袍人果然被震慑住,纷纷将匕首揣回怀中,低头想再混入人群,而人群也登时寂静,没人敢发声。耶律光侧头看着芙拉,亦是吃惊不小,他知道芙拉粗犷,但没想到她会粗豪至此,听说中原武林人物颇多诨号,若是芙拉入唐,怕是能当一个“玉面夜叉”吧。

芙拉战吼过后,发现耶律光正盯着自己,不由得面色一红。耶律光见阿里派刺客暂时不敢再阻挠,便道:“速走。”两人在屋顶间跳跃奔走,一路跑向浮桥,纵然大街上拥挤不堪,也阻碍不了他们。

两人奔至浮桥边,卫兵在桥头围成一个半圆,仍在鉴别核对受邀名流,并阻拦个别过于好奇的百姓闯上浮桥。芙拉出示铁卫银牌,便有一名卫队执戟长迎上,对芙拉点头哈腰,并招呼卫兵撤开一个口,让芙拉与耶律光通过。

耶律光一扫等待过桥的名流们,见石黛与李贰师不在其中,想是已经通过,便拽住执戟长道:“吾亦相府铁卫,请你即刻封闭浮桥,不再核校。桥头百姓,无论名流庶人,立时驱散。另遣武士百人,入旧城搜拿叛党!”

这名执戟长并不认得耶律光,见他自称铁卫,又不出示银牌,心中起疑,本想呵斥,但又一想此人与芙拉同来,不好得罪,便用问询的眼神看着芙拉。芙拉遂道:“这是相爷册封的加齐。”并将那巨人瘫倒的巷子所在说了。

执戟长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对耶律光又是行礼又是鞠躬,但就是不下令。耶律光催道:“汝还有何疑虑?”执戟长为难道:“此事须待卑职上报校尉方能行。这些名流本已受邀,驱散岂非有失民心。”耶律光不悦道:“汝照办即可,所有责任由我一人承担。”

执戟长还是为难道:“守桥兄弟不过百余人,若是调去搜拿叛党,浮桥有失罪责大矣。”耶律光急斥道:“叛党与阿里派教众正在旧城,在浮桥干等岂非坐失良机。待叛军攻来浮桥,岂非惊扰相爷。倘若新城遭受破坏,罪责又当何论?汝留下十来人,封住桥头。其余人等进入旧城,趁叛党混在人群,未能聚集,先行驱逐。我二人赴新城,如遇校尉,自当代汝说明,并为汝请援,汝其无虑。”执戟长无奈,只得领命而去。

执戟长开始调动士兵,两人无暇督视,要了两匹马便奔向巴格达。他们在新城外遇到了相府亲兵的校尉,幸而校尉久随并波悉林,识得耶律光,省得二人再费口水。耶律光将情形简要说了,校尉便安排就近的几只巡逻队前去支援浮桥,自己带领几个兵士同二人一起去往新城。

新城兵营是椭圆状的,不是传统的四方形,十余丈高的墙壁由洁白的大理石所筑,大门有近四丈高,三丈宽,甚至比旧城的城门还要宽厚结实,显得气派宏伟。修筑这座兵营的目的,首先是夸耀武力,其次才是驻兵,这个目的显然已经达到。

司门的卫兵拦下众人,皇太弟的执戟长对相府校尉喝道:“相府的人退下!今日内卫由皇太弟卫队轮值!”芙拉出示铁卫银牌道:“我乃相府座前铁卫,尔等退开!”

执戟长冷哼道:“持银牌者,过!其余人等,退!”芙拉道:“我们是为了捉拿刺客,汝等勿阻!”执戟长依旧不允,强硬道:“内卫外卫有别,倘若真有刺客,皇太弟卫队自会料理,尔等莫要代俎越庖!”耶律光怒道:“莫与他们废话!见了宰相,自有定夺。”众人便扬鞭直冲大门,那执戟长惊呼道:“尔等要作反吗?”说着便挺枪直刺耶律光。

耶律光在马背上俯身探爪,在执戟长面前一晃,执戟长仿佛看见幽魂一般,吓得丢掉长戟,就向门内跑去,便跑便叫:“相府卫队造反啦!相府卫队造反啦!”相府校尉马快追上,一扬蹄便将执戟长踢得昏死过去,其余司门卫兵哪还敢拦。

一名相府亲兵最先越过大门,门廊约有五六丈长,通过门廊便是露天的观兵场,已可望见场内密密麻麻布满了军队。门廊内有两排大理石柱子,每个柱子都要四五个人才能环抱,门廊两侧各有阶梯通往上层观礼区。观礼区占了兵营一半环形墙壁,对面便是嘉宾区。

亲兵正自犹豫要不要冲入观兵场,几名皇太弟卫队的挠钩手从柱子后面跳出,就去钩亲兵的马腿。亲兵滚路地上,又有几名刀斧手跟上,就去斫那亲兵。幸亏耶律光这时也驰马而入,挠钩手刚钩住他的马腿,他已腾空而起,双爪探出,俯攻向那些刀斧手。刀斧手如见幽灵从天而落,纷纷弃了亲兵列阵而守。耶律光拉起亲兵,见他无碍,便准备冲上阶梯,但那些挠钩手立即列成三排枪阵,拦住了耶律光。

随后芙拉及校尉一众人也驰入了门廊,纷纷下马,与耶律光列为圆阵。司门的卫兵也鼓勇重新围上,皇太弟卫队的一名刀斧手对同伴叫道:“大家困住他们!我去请校尉来定夺!”

见刀斧手去请援,相府校尉对耶律光与芙拉说道:“请两位铁卫去办正事,卑职留在这里与他们理论,他是个校尉,我也是个校尉,他不敢把我怎么样。”耶律光甚为感激道:“我自会请相爷保全你!”

在相府亲兵的掩护下,芙拉扛盾撞开挠钩手的枪阵,与耶律光齐冲上阶梯。两人上了二层便各自行动,芙拉回到并波悉林身边贴身保护,耶律光则去揪出暗桩。两人分开时,耶律光随口道:“代我向迦叶比丘问好。”芙拉却道:“比丘已奉相爷之命东赴唐国。”耶律光一听大惊,但芙拉已经奔远,只能等今日事了再问了。虽然耶律光有时告诫自己已非唐人,但从他人口中听到唐国一词还是不免心中一动。

在观礼区维护秩序的也是皇太弟卫队,耶律光现在才明白,掌控欲极强的并波悉林为何会将大阅礼要务交与皇太弟,盖因为他的总管不在,相府无人能操办。宰相甘愿与皇太弟共享权柄,想必总管东去是有比大阅礼更重要的事吧。

耶律光整了整锦袍,随口编了一个突厥小部落头人的名号,骗过卫兵混入观礼区,藏在名流间。受邀名流已几乎占满了观礼区,座位已然不够,很多人都只得站着。他们十分聒噪,交谈议论声遮盖了楼下的争执声,卫兵现在还不知道在门廊里,两队卫兵已经对峙起来。

“俺同你们讲,俺去过罗马城,咱们这座兵营已不亚于他们的大竞技场。”

“嘿,你快瞧!那些长矛足有一丈多长,就算罗马圣甲骑兵也不敢正面发起冲锋罢!”

“嚯,那些黑人士兵个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

“那算什么,快看骆驼武士,雄赳赳气昂昂。我大食天下无敌啊!”

“能做大食的臣民就是最大的荣幸啊!看今后谁还敢造反!”

这些赞美之声不绝于耳,耶律光也不禁驻足观看了片刻,观兵场上万人列阵,操练呐喊,兵威赫赫。耶律光再望向对面嘉宾区,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只能看到正中并排端坐着两人,想必就是皇太弟与宰相。两人周围侍立数人,但愿芙拉已经赶到。

耶律光无暇再望场中,还要在献刀礼开始前揪出暗桩。他游走于各个名流身边,仔细听,小心瞧,试图找出每一个破绽。用怀疑的眼光看人,果然很多人都有可疑之处:一位穿着波斯传统锦衣的老者抱胸立于人群中,不仅不发声称赞,还一脸悲怆;一位头人打扮的大食酋长正高谈阔论,如何分兵合进,如何会战歼敌,倘若把这一万劲旅给他,他就敢打君堡云云;一位卷发高鼻的小伙子也在东张西望,贼眉鼠眼,坐立不安。

耶律光又盯着那小伙子看了一会儿,越发觉得可疑,便慢慢挤到了他身边,轻轻拍了他右肩一下。那人像是受了极大惊吓,一个激灵,头也不敢回就想向出口挤去。耶律光哪容他走掉,那人身形刚动,忽觉腰眼刺痛,腿也迈不开了。他缓缓低头,只见耶律光的五指抓在自己腰间,随时可以插入肌骨。他哆哆嗦嗦道:“好汉作甚……”耶律光手上稍一加劲,痛得他“诶呦”一声,再说不了话。周围人纷纷看过来,耶律光脸上堆笑说道:“一不留神踩到你了,见谅见谅。”

待周围人不再关注,耶律光才凑在那人耳边轻声问道:“老实交代,其他暗桩在哪里?”那人声如蚊蚋道:“什么暗桩……小人不懂……”耶律光手上再加一分力,逼问道:“那你紧张甚么?”那人侧头看向西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答道:“我见……那妇人……持妖物……故而……害怕……”耶律光顺着那人所示方向望去,看见在观礼区的西侧边缘,有一名贵妇打扮的中年女子,正手持一个小圆盘对准嘉宾区看台,那圆盘不知是何物,还朝他们东侧射来一束刺眼亮光。说也奇怪,那束光并未散开,只射在了小伙子的脸上,故而周围人并未察觉,只惊扰到了小伙子,以为妖法。(注:即光的折射。)

耶律光心里一惊:“莫非是暗器?”便舍了小伙子直奔那妇人而去。小伙子腰间的疼痛感渐消,他鼓起勇气回头一看,哪还有人。耶律光已或用蛮力,或用阴风步,很快从观礼区的东侧挤到了西侧,人群中纷纷响起叫骂声。“哪个不长眼的,踩了老子!”“别挤别挤,有甚么好挤的!”

那妇人也被叫骂声吸引,甫一回头,却见一张黝黑而又俊朗的年轻男子脸庞贴在面前。妇人吓了一跳,手上一松,那圆盘便脱手坠下。耶律光出爪如电,一把接住了圆盘,但觉凉冰冰、滑溜溜的,并不像什么暗器,拿进一瞧,圆盘有手掌大小,中间厚边缘薄,颇似无色的琉璃。(注:即凸透镜。)

那妇人直盯着耶律光,耶律光不待她开口,先问道:“请教夫人,此乃何物?”妇人见耶律光生得英俊,心里喜爱,笑道:“这个是琉璃片,我家世代烧制琉璃,偶尔会烧出这种形状的。这种琉璃片凑在眼前,可以看见远景,所以我管它叫千里镜。”耶律光知晓妇人并非暗桩,宽心道:“当真如此神奇?”贵妇柔声道:“不信你可以试试。”

耶律光将千里镜凑在眼前,向观兵场中望去,虽非细如毫发无不明了,但也放大了不少。他看场中并无异样,又望向了嘉宾区,模模糊糊看见皇太弟一身朴素黑袍,身后立了三名卫士。并波悉林坐在皇太弟左手,身子更加佝偻了,宰相的身后也侍立着三人,一人当是玛拿西,但一改往日可萨牧民打扮,改穿了一件宽大黑袍。一人劲装,正是芙拉,不知她是否已将莫吉娜的信交给了玛拿西。还有一名淡黄裙子的女子——看见这名女子,耶律光的心里不由得小鹿乱撞,那如天人般的绝妙身姿,除了女公子珍珠小枝还能是谁。

“她也来了啊。是她自愿来的,还是相爷召她来的,她还在为其父悲戚吧。有她在难怪盾娘敢离开相爷身边了。”耶律光心里一连问了数个关于女公子的问题,却迅速把目光移开了——他曾在昏死的梦境中向女公子表露心迹,如今见到真人反倒不知所措。

耶律光又看向方才闯入的兵营东门门廊,相府校尉及那几个亲兵都已被捉住捆了起来锁在墙边,想是皇太弟卫队也不敢轻易处置,等待宰相与皇太弟定夺。他知其性命无虞,便不急着营救,又看向了西南门门廊,这次他呆住了——只见一辆四轮车散在门口,一男一女两个人扑倒在地。

贵妇见耶律光看得津津有味,借机搔首弄姿道:“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千里镜嘛,不如大阅礼后去奴家那,奴家再给你瞧瞧别的新奇玩意儿。”耶律光只关心石黛与李贰师,哪里听得见贵妇说话,拔腿就向西南门奔去,徒留贵妇在原地跺脚生气。在观礼区边沿看守的卫兵本要阻拦,耶律光侧身一闪便晃了过去。

奔至西南门门廊,已有皇太弟卫队的兵士在查验现场。耶律光定睛一瞧,躺在地上的两人正是石黛与李贰师。石黛额角磕破,鲜血都流到了眼睑上,幸而还能动,几次想挣扎坐起来。李贰师的胸口却没入一支小弩箭,一动也不动了。

血气不住上涌,耶律光的头嗡得一声,但觉天旋地转,胸中存块垒,意气绝难平。这个关西糙汉子,一辈子都没享过什么福,二十戍河北,里正与裹头,三十屯碎叶,百战死异域。他的老父亲还殷切盼望“贰师将军”能够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可曾想到他的儿媳孙子如今已是孤儿寡母,任人欺凌。耶律光痛心疾首,悔恨万分,他一边踉踉跄跄步下阶梯,一边喃喃自语道:“老哥儿,是我害了你。若是今日让你安歇,你便可不日归唐了。”

卫兵将枪一横,欲加阻拦,耶律光不管不顾,施展阴风步便从枪杆下钻了过去。他扑在李贰师身上,盯着胸口的那支小弩箭——这是一支寻常的弩箭,从一把普通的手弩射出,要寻找凶手,谈何容易。耶律光想哭却哭不出声,只是哽咽道:“老哥儿泉下勿忧,汝妻子,吾养之。”之前他一直在犹豫,东归见到老父后,是继续作大唐人,还是回头作大食人。现在他心中已有定论,虽然身受朝廷冤屈,但又要寻访小明王,又要照顾李贰师妻儿,今生怕是再也离不开唐土了,以往作唐人是为官为将,如今则是为了义气二字。

石黛见到耶律光,已无血色的俏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是久旱终遇甘霖的笑容。她声若游丝道:“大哥……”耶律光抬起头来,眼中含泪,他没有起身,而是如鬣狗般四肢奔行,就向石黛冲去。他身形方动,有两名卫兵已挺枪刺来,他瞧也不瞧,双腿一蹬地便从两杆枪上跃过,稳稳落于石黛身边。他初学阴风碎骨爪时,嫌弃姿态不雅,故而只学了个初窥门径,如今丢弃这些繁文缛节,可以算得上驾轻就熟了。

耶律光搂起石黛,颤声问道:“是谁干的?是这些兵痞吗?”说着怒视逼近的卫兵,卫兵一见他的怒容,竟都不敢再前一步。

石黛虚弱道:“是暗桩……他从我这儿夺去小弩……杀害了李壮士……然后将我推下阶梯……”耶律光撕下一段布条,为石黛包裹伤口,又检查了她的双足,右脚并无大碍,左脚于滚落中却再次跌折,旧伤未愈,又填新伤,若无名医,恐怕要跛足了。耶律光悲愤道:“黛妹,这个暗桩是何模样!大哥为你报仇!”石黛哽咽道:“那人出手太快……我没有看清……大哥……小妹没用……不仅没找到火种……还折了你的兄弟……你责骂小妹吧……”耶律光抱紧她,连连说道:“别说了,别说了,是大哥不好,让你们以身犯险……”

“喂!突厥蛮子!”耶律光话未说完,却被粗暴喝断,他抬头怒视,原来是卫兵唤来了昨天那个皇太弟卫队的校尉。校尉冷哼道:“昨日我就看出你有问题。你伙同并波悉林的亲兵闯门,现在又逞凶杀人,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耶律光怒极气极,也不白费口舌,轻轻放下石黛,便如鬣狗般窜了出去。卫兵大惊,纷纷挺枪阻拦,校尉也慌忙拔刀,但他的手刚搭上刀柄,耶律光的右手已抓在他的脖颈。校尉哆哆嗦嗦,害怕得想要咽口水,但耶律光的大手压住了他的喉头,他又咽不下去,只能不住求饶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同时惊惧地看着其他卫兵,盼望他们来救。但那些卫兵见将官被擒,都不敢妄动,怕有个三长两短,最后怪罪到自己头上。

耶律光一指李贰师的尸身,愤然道:“这是我弟兄,我不是凶手!我昨日就已提醒汝,有叛党暗桩混入军营,汝不仅不信,还百般阻挠,现下又要污蔑我!我当以汝血祭弟兄!”石黛见耶律光的契丹蛮气上来,勉强用尽气力劝道:“大哥……切勿鲁莽……当以大局……为重……”石黛与耶律光二人的说话都用的是汉语,大食兵固然听不懂,但他们见石黛神态焦急,语气恳切,也能猜到她是在相劝。有一个胆子稍大的副尉便趁机道:“场中正有劲旅万人,你胆敢杀了我们校尉,也别奢望逃得了!”

耶律光大笑两声,左手出爪一探,抓住了那副尉的肩胛骨,将其也拽到了身前。他如同一只愤怒的野兽,直盯着副尉,副尉虽然也惧怕,但没有像校尉一样求饶。耶律光忽然松开了副尉,说道:“好胆色!你叫甚么!”副尉答道:“易卜拉欣。”耶律光右手一加力,校尉登时喘不上来气,脸刷得由惨白变成通红。耶律光厉声道:“把你的腰牌给易卜拉欣,现在起由他全权指挥!”校尉颤抖着解下腰牌,要递给那易卜拉欣,易卜拉欣不敢接受,耶律光喝了一声“拿着!”易卜拉欣才双手接过。

耶律光手上并不松劲,校尉渐不能呼吸,挣扎了两下,便晕了过去。他将校尉掷于地上,同易卜拉欣说道:“吾乃相府铁卫,你们校尉几次不信,故出此下策。现有叛党暗桩混入,将不利于皇太弟与大维齐尔。故无论皇太弟卫队,还是相府卫队,当精诚合作,同仇敌忾,不分彼此。请易卜拉欣兄弟暂摄校尉之职,速办三件事。其一,将我义妹及你们校尉抬去歇息,好生照料。其二,传令释放东门所拘的相府亲兵。其三,封锁整个观礼区,所有宾客不能离席。”易卜拉欣愣了一愣,这才举起令牌,按照耶律光的布置传令。

耶律光本想一起抬走石黛,却被石黛拒绝了,她劝道:“大哥,此处更需要你,毋为我操心。”耶律光叹了一口气,只得目送卫兵背出石黛,送往旧城医治,他们一并抬走了李贰师的尸首。

随后他又与获释的相府校尉一起,绕着偌大的兵营围墙内侧走了一圈,直到日上三竿,也未发现希腊火火种。两人正自疑虑:“莫非暗桩将火种带在身上?”忽听观兵场中奏响号角,两人急奔回观礼区。但见军阵分开,列于东西两侧,将观兵场正中空了出来。

耶律光掏出千里镜遥看,瞧见玛拿西已立于场中,手捧着一把约莫四尺三寸的长剑,这把剑不同于寻常的大食直剑——此剑剑身不直,但又没有刀那么弯。剑插在剑鞘中,剑鞘上镶嵌了一颗钻石,三颗玛瑙,四颗祖母绿,端的是耀眼非凡,想必这就是脊柱剑。玛拿西身后一左一右侍立着两名相府亲兵,对玛拿西恭敬有加。耶律光再向嘉宾区望去,皇太弟与宰相已在侍从的搀扶下,走入场中,步向玛拿西。

献刀礼开始了。耶律光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登时紧张起来。暗桩与火种还没有找到,叛党会不会突然发难,虽然皇太弟卫队已经封锁了整个观礼区,但暗桩若用小弩施袭,该当如何?阿里派教士是否已经被驱散,会不会冲门夺剑?再看一看玛拿西,耶律光更加不安,总感觉玛拿西异于往日,不仅仅是着装不同,还有一种气质的差异,玛拿西含胸佝背,看起来不再乐天,反而有些阴郁——那是哈萨辛所特有的气质。耶律光不由得心中暗祷,祈愿并波悉林平安无事。他如此尽心,一是为了报宰相知遇之恩,二是东归之机就在眼前,不容有失。

皇太弟行至玛拿西两丈外站定,并波悉林的其他侍从也停在那里,只有芙拉随着并波悉林继续走向玛拿西。并波悉林站在玛拿西面前,至于说了些什么,就不是耶律光能从千里镜里知道的了。但见玛拿西躬身,双手奉上脊柱剑。并波悉林右手接剑时,玛拿西右腕抖了一抖,吓得耶律光攥起千里镜就要跃入场中,因为他隐约记得,哈萨辛在探出右手腕刃时,手腕也会抖一抖。

校尉想要抱住耶律光,但耶律光身形太快,只拽住了他的袖子。在袖子扯断前,校尉叫道:“加齐勿慌!下面有一万大军,你这样冲入场中,只怕尚未落地就被射成了刺猬!”这时一股耀眼光芒直射牛斗,剑气纵横,寒气森然,原来并波悉林已拔出脊柱剑,高举过头。这脊柱剑端的是一把绝世好剑,通体寒光一现,万余人的兵营顿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不愧是“脊柱剑外无宝剑”。

既然尚无凶险,耶律光便站定继续观看。并波悉林振臂高呼:“赞美真神!”众军士亦齐呼:“万物非主,唯有真神!”震耳欲聋,声势浩大。如是者三,并波悉林才满意地将剑入鞘,回身来到皇太弟面前,双手送上脊柱剑。皇太弟亦双手接过,拔剑凝视,并不高呼,默默走到玛拿西面前。玛拿西向皇太弟单膝跪下,皇太弟用脊柱剑的剑脊在玛拿西肩头一点,一如当时宰相册封耶律光的样子。耶律光身边有一位名流嘀咕道:“听说这位迎回脊柱剑的犹太人被破例封为了纳杰夫谢赫。”谢赫即大食语酋长之意,在大食的爵位中类似于中原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中的伯爵。耶律光由衷为玛拿西高兴,但也心中一阵酸楚,哀叹黑人昆仑奴没有活到封赏。

册封后,皇太弟与宰相便在侍从的簇拥下返回了嘉宾区,不过他们没有回看台,而是去了门屋歇息,耶律光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献刀礼结束,已过正午,大军逐队开拔,返回旧城。观礼区的名流们则开始吵闹,嚷嚷着也要回旧城午歇后再来观看。耶律光对易卜拉欣吩咐道:“下午还有比武大会,仍不能松懈。劳驾你们快马从旧城运些干粮与水来,供这些名流用餐。名流如有不从者,一概逐出军营,今日不准再入。”易卜拉欣一一照办,名流们怨声鼎沸,但拗不过兵士,散了一大半,只留下了一些尚武的部落头人,嚼着干粮等待比武大会开始。耶律光又向易卜拉欣要了一套皇太弟卫队的装束,他换上服装,持枪立在观兵场中,这样可以近距离观察比武的武士。

待到未时过半,军营又吹起号角,比武大会即将开始。皇太弟与宰相及一众嘉宾又重登看台,珍珠小枝、玛拿西、芙拉三人仍旧侍立于宰相身后。六十四名武士分列两队步入观兵场,他们一个个精神飒爽,摩拳擦掌,要为功名一博。

随着教头一声令下,六十四名武士捉对比试。耶律光一一看去,这些武士有比拼刀法的,有比拼枪术的,有摔角的,有射箭的,不可谓不是军中精锐,但大部分武士的技击能力还是远不如铁卫精湛。很快六十四名武士便决出了三十二名胜者,这三十二人再捉对比试,选出十六人,十六人中再选出八人,八人最后比出四人。教头宣布道:“汝四人休息一会儿,稍后决出两人。蒙大维齐尔洪恩,两人不分先后,皆有赏赐。”四人齐齐谢恩,便去歇息。

一炷香的功夫后,四名武士重又上场,其中三人皆穿锁甲戴头盔,兵士打扮,另外一人比其他人稍高,做教士打扮,穿了一件宽大黑袍,又用麻布罩住脸面,看不出身型相貌。教士拿了一把三叉戟,剩下三名武士分别使用软鞭、剑盾与手弩。耶律光眼睛一亮,心道:“使手弩的莫非就是暗桩?”他攥紧长枪,随时准备出手。

四名武士于场中站定,开始捉对比试。教士与那使软鞭的一对,剩下两名武士一对。使鞭武士将软鞭抡起,就照教士头顶打落。教士“哈”得一声,斜举三叉戟,故意让软鞭卷住叉齿,而后欺身上前,以戟尾为棍,横打武士。武士又将软鞭挥了一个圆,套住戟尾,往下一带,戟尾杵地,化解了攻势。岂料这个三叉戟暗藏机关,教士一扭中齿,竟将其取下,作为一柄匕首,三叉戟则变成了鱼叉。教士以匕首急攻,迫得武士连连后退。武士的软鞭也不寻常,甚是溜滑,武士用力一抽,便从鱼叉上解开。武士又将软鞭抡开,鞭子似风车一般绕着武士转,那教士一时也攻不进去。

再看另两名武士,两人刚行过礼,弩手便抬手一箭,小弩箭破空而出,直向剑士眉间飞去。剑士高举盾牌,并进步前冲。但听“砰”得一声,剑士刚迈开的步子又马上停下了。不仅剑士骇然,每一个能看得清的观众都无不骇然。那只小弩箭竟射穿了剑士的木盾,幸而剑士反应快,立马侧头,箭矢才没有射中他的眉心,只是射烂了他的左耳。剑士只觉恐惧,都感觉不到耳朵的疼痛,要知道他的盾牌不同于寻常士兵,不是拼板而成,乃是用一整块白橡木刨成,再涂漆蒙皮,甚是坚硬,刀枪不入,甚至比盾娘芙拉的盾牌还要坚固。但如此坚固的盾牌,竟被弩矢轻易射穿,一并被射穿的还有剑士的自信。

剑士知道自己只剩一个机会,那就是在弩手上箭之前,冲到他的面前。但他已经胆寒,举棋不定,进退维谷,全凭本能缓缓向弩手走去。弩手从容上箭,再次平举,瞄准剑士。剑士竟无心相抗,双手同时丢掉直剑与木盾,躬身投降,在名流们一片鄙夷的嘘声中落荒而逃。弩手振臂欢呼,已准备享受宰相的封赏。

见识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射弩本领后,耶律光更加认定弩手就是石黛所说的暗桩。他正要冲出,一为宰相除暗桩,二为李贰师报血仇,场中却遽然生变。正对峙的教士与武士忽然一对眼神,竟齐齐攻向弩手。软鞭方向一转,就卷向弩手的双腿。鱼叉向侧一指,便扎向弩手的胸膛。弩手大惊,慌忙瞄准射出一箭。软鞭在前,箭矢便直射软鞭,鞭子的宽度相较于盾牌,那是窄之又窄,可是箭矢竟然中的,名流们又喝彩起来。

不过名流们并没有喝彩太久,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弩箭并没有把鞭子钉在地上。软鞭十分溜滑,箭矢只是在表面划过,便掉落地上。弩手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没回过神来,更神奇的事情又发生了。箭矢划破了软鞭的表皮,武士一抖软鞭,表皮全蜕,一张渔网竟钻了出来,倏然展开,漫天铺下,就将弩手罩在里面。那教士此刻亦到,鱼叉一指弩手的咽喉,说道:“你输了。”

弩手大叫道:“我不服!我乃古太白之孙苏莱曼!尔等施袭,不算英雄!”古太白乃大食伍麦叶朝的名将,五十年前挥兵东征,连破昭武九姓诸国,甚至还一度占领了疏勒,一时声威无两,终因功高盖主被杀害。教士却丝毫不让,冷笑道:“你伤那名武士不也是袭击吗?”弩手无言以对,教头亦道:“战士不会用计,不过是莽夫耳,今日只选胜者,不论手段!我宣布汝二人得胜,汝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奏报大维齐尔。”事已至此,弩手只得投降,教士收好渔网,放他走了。

“慢!”一个声音叫住了教头,他回头看去,正是扮成皇太弟卫兵的耶律光。虽然看不见身型相貌,但根据鱼叉、渔网及说话的声音,耶律光岂会分辨不出教士的真面目——那正是高矮壮瘦四叛将中的瘦将“旱地行舟”麦麦提,是以站出阻止。教头问道:“汝有何事?”耶律光道:“我也不服!此二人武功稀疏平常,凭甚么分得宰相赏赐。我来请战,若能以一敌二,请大维齐尔将封赏赐我!”耶律光没有直接道出麦麦提是暗桩,乃是想要亲手为李贰师报仇,不想假借其他卫兵之手。

教头呆了一呆,不知应也不应,皇太弟见自己的卫兵出面阻止,便遣人来问,教头只得跟随那人前去向皇太弟禀报。场中三人并立,麦麦提也认出了耶律光,小声怒道:“你居然未死,今日只好叫你再死一回。”耶律光回道:“你会死在我前头。”

两人针锋相对时,教头跑了回来,高声道:“皇太弟有旨,汝三人比试战车,胜者独享赏赐!”说罢有人牵来三辆双马马车,这些马车只有两轮,仅有车舆,没有车厢,是军队作战用的。三人只得登上马车,麦麦提在登车前耍了一个滑头,将匕首插在了右轮上。

教头宣布道:“先奔五圈者胜!”说罢令旗挥下,三车齐奔出。

你可能感兴趣的:(【第一卷 哀王孙】第十四回 暗桩间者莫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