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家(1)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春江花月夜》

人间百景,千种风情,万般相思。

黄叶是一个孤独的旅者,在兜兜转转的时间里,无数次的经过了很多个地方,很多个相同的地方,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你要他讲故事,他能给你变着法儿的讲出些好玩儿的故事来,你要是问她为什么一直在四处漂泊,他只会先陷入沉默,再缓缓的将头埋进自己编织的沉默里,从身侧取出一个酒葫芦喝两口,喝完后长舒一口气,抬头看着天空,整个人陷入到一种奇异的幻想里。

周围人见他这样,有的沉默,同他一起看天,这个时候黄叶就会回过神来,扭头冲他笑笑,道:“你也喜欢看云?”有的则会扯开话题,从东家长扯到西家短,但黄叶后面一直住在自己的幻想里不肯出来,他见黄叶这般模样,也不想自讨无趣,也便散了。

姑苏城外的一间破庙,黄叶对它映像深刻。破庙所在的地方,便是他漫长一生摆渡的开始,他在过往里见到过它不同的样子,荒地到野草蔓生,从寂寞到热闹,而今它与黄叶再度重逢,重逢在它落魄寂寞的时候。

恰好的时间,彤云密布,恰好的地点,郊外破庙,黄叶踩着湿漉漉的水气又一次踏进破庙里,与以往的场景不同,此时,火光温暖,暖光融融,尽数驱散四周的寒凉,黄叶觉得贴身的凉气被尽数度化,火光旁边端端坐着一位华衣公子哥,不过这位公子哥可正落魄得紧,上好的衣袖被沾染上几道黑,衣袖缺角,还有几个小洞,衣冠凌乱不整,实在是有违君子端方。

或许黄叶觉得此时的落魄公子哥不曾想到自己的脸上“五彩斑斓”,忍不住轻笑出声。黄叶大大咧咧的坐在火堆旁,不管公子哥是如何作想,自顾自地开始脱衣。

公子哥想来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被黄叶的这一举动燥得慌,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然后一不小心闹了个大红脸,只得紧紧抱住自己,脸埋进膝盖。

黄叶看着也是觉得好笑,眼前这位公子哥看着不过二十,面相生的白净秀气,唇不点而朱,眉也缺少了些凌厉,就连眼睛也是湿漉漉的,叫人无端端想到森林里离群惊慌失措的小鹿。

“没见过?”黄叶脱下自己的衣服,露出精壮的胸膛。火光之下,公子哥儿悄悄从膝盖缝里溜出一眼,瞟了一下,看见了男人小麦色的皮肤,健硕的肌肉和好看的侧脸。

好看到什么程度呢?眉峰山根鼻梁,连成错落有致的山脉,从眉峰起笔,小起一座远山,落在山根,山根过度,再顺着鼻梁笔直的冲上山尖,最后在落下收笔。每一笔恰到好处,加一丝赘余,减一分不好。

公子哥自顾自的埋的更紧,黄叶看着哑然失笑,问:“你叫什么?”

公子哥磕磕绊绊的说了一句:“姓叶,叫叶参阳......”“参阳,”黄叶停顿了一下,沉吟道“叶参阳......是个好名字。”

公子哥听到这句夸赞,埋进膝盖里的头缓缓探出几许,露出他白净的面庞,怯生生地看着黄叶。黄叶看着火堆,随手捡起一根枯枝随便拨弄几下,再用地上剩下的细枝搭起一个简易的支架,将自己被雨淋湿的衣服平展开,搭上去,将自己腰间的酒葫芦解下来,一并放在火上,将两只手摊开放在火前烤,腿也伸展开来,大剌剌的摊在火堆面前,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听上去悠扬欢快。

庙外雨渐大,从淅淅沥沥变成哗哗啦啦,从信手轻扫琵琶弦到铁面罗汉大浪调,雨打芭蕉,院立梧桐,秋砧声阵阵,催人复添衣,心底楚歌离人愁,目下破庙暂相逢。

叶参阳离火堆有点距离,火在胸前,雨在身后,离温暖稍远,与风寒相拥。黄叶稍稍偏过头去,看着他瑟瑟发抖的模样,心下一时过意不去,毕竟风寒事大,病来山倒,病去抽丝,教人缠绵病榻良久,不见天光云影,实为憾事。

黄叶悄悄将头扭回来,看着面前跳跃的火堆,道:“叶公子还是凑近些为好,本就是破衣烂衫,不御寒风,近些日子秋凉,风寒难愈,还望保重。”

叶参阳听着这些话,乖巧的凑到火堆前,心慌这才找到安放的理由。

即见君子,云胡不喜?

叶参阳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而这一切的源头皆是来自于火堆旁的男人,他是一切心动与幻想的来源,他是我喜怒哀乐的开关,他是我眼里温柔的归属。

叶参阳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黄叶,他知道黄叶的秘密,也知道黄叶漂泊的缘由,他什么都知道,他了如指掌,他铭刻在心,他不敢相忘。

君与我初相逢,吾年方十六,在大名山上,孤峰绝,君坐笑,笑轻如烟,散入四野,扰我安宁,乱我心海,九万里浪,放任自流。

看似是“意外”的初见,不过是我苦心积虑已久的重逢,大雨我算不得,破庙我求不来,我便一点一点的制造无数次的机会,只求千万分之一,其余的我一概不论。

我就是一个幻想家,幻想着你我重逢,山水再轮转,你我旧相识。

雨声掩盖了叶参阳的心声,将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冲刷掉,还给天地一片朗朗浩然正气。院外雨打芭蕉,风奏梧桐,一片作响,刚刚好填补了黄叶与叶参阳之间的沉默。

黄叶收回自己摊开的手,胳膊架在膝盖上,手自然下垂,交叠在一起,火光掩映间他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眼睛陷进了一片阴影中,忽明忽暗,偶尔可见火光在眼底里翻腾跳跃,刹那间点亮了他的情绪。

黄叶不老不死,已是在这世间流放许久,他自愿被流放。

自不周山大战后,众神渐渐凋零,人族兴起,一时间便占领了大地上许多水草丰茂之地,组织起了部落,再由部落慢慢发展到国家。

人的野心与贪婪像是难填满的欲壑,一年更比一年膨胀,这其中的有些人已经开始盗用神的名义肆意妄为,人神之间的罅隙和人定胜神的流言一年更比一年热烈,在人群中慢慢的从星星之火发展到燎原大火,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人类借着祭祀和祈福的名义第一次向神明发动了战争。

那一刻,人们忘记了祖宗的训诫,神明的节节败退更加刺激了人们的野心,他们像群狼,杀红了眼,也全然忘记他们曾经把自己的敌人捧在高高的神坛上。

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这般,除了一个名叫“荒”的男人,他是一名巫祝,他有幸见过他所侍奉的神明,一个俊美到难以想象的神明,掌管着这片土地上万物的生长。

那个时候神明的力量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信徒,信徒越庞大,祭祀越隆重,祭品越丰富,神明的恩赐便越丰厚。很可惜,神明与人的战役,以人的大获全胜为结局。神话被胜者粉饰,败者淹没在后人的记述中,神话里称此次人神大战为“炎黄

荒所侍奉的神明不幸即将身殒,在临终前他大发慈悲,将人最想要的长生赏赐给他,算是对他忠心耿耿的嘉奖,随后,神光泯灭,化为尘埃,四散到天地各处。

神明们自天地诞生,为天地的宠儿,死后又将身躯还给天地。一位神明的消散之际,便是世间万物生发之时。

荒在他的神明消散之际,用尽办法抓住了最后的一束魂火,送到泰山下,交由泰山府君送往轮回。

荒也隐姓埋名,重新取了个名字叫黄叶,只因为他的神明叫“叶”。

而今已过千百余年,世间的秩序乱了又重建,人们重新替神明排位,神坛上的神明越来越多,人们也发现了得道成仙的法门,黄叶也在嶙峋的人间寻觅着他的神明的转世。他在人间久徘徊,行过许多处的山,看过许多处的水,一直没能寻找到他的神明。

人的转世轮回可以化为世间的生灵万物,花叶草木,飞禽走兽,王侯将相,黄叶也不知道他的神明身在何方,他只能慢慢的走,一寸一寸的丈量着重逢的可能,一点一点摸索出相遇的机会。

他还记得他的神明最后对他温柔一笑,带着无限的眷恋,对他讲:“你不要恨他们,也不要留恋我,从今往后你自由了,我会在云里,在风里,在今后的山川里。”说完,他的神明便消散了,化为他怎么努力都抓不住的尘埃,抓的越紧,便越抓不住。

倒不如放手。

他跪倒在一片尘埃里,将头深深的埋进万般的悲恸之中,然后捧起一小簇火苗,泪流满面。

很多时候,情不知所起,便一往而深。荒在叶的消散后,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自己。他捧着那一小簇魂火,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失而复得难能可贵,他怔怔的看着火苗,眼里流露出坚定的目光。

他必须马上动身去找泰山府君,不然他的神明将永远都不会留存于世,他要他活着,只要他在这个世间里存在着,那便是世间第一件大好事,他就有机会与春风再度相拥。

荒第一次路过了神明消散后的世界,万物欣欣向荣,生机勃发,一切都比原来的世界要美好。人开始在新的土地上耕种渔猎,人们奔走相告,欢呼着今年的收成比往年好很多。

世间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一场灭世大洪水粉碎了人们的狂欢,大地上瘟疫横行,生灵涂炭,人第一次面对天威。

而此时,荒终于来到了他行程的终点,泰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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