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人生轮回:历经艰辛,心似少年

父亲是一个历经世事艰难、领略人生冷暖,却依旧重情重义、拼命生活的人。

   1 幼年丧父、少年丧母

爷爷在世时,家里做着小生意,卖肉沽酒,生活过得还不错。爷爷买下的一大片土地,就在祖屋的后面,连绵半个村庄。爷爷共有五儿三女,父亲排行老幺。老家有句俗语:爷爷奶奶疼头孙,爸爸妈妈宠小崽,按理,父亲该有一个安稳无忧的人生。

世事本就无常,命运或已注定。解放后,地契作废了,生意不准做了,一切收归集体,大家靠挣工分过日子。父亲七岁时,爷爷去世了,家境日益困难。出身于教书先生家庭的奶奶,白天和大家一起挣工分,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纺纱换钱,供父亲和三伯读书。父亲十一岁那年,奶奶病逝了。父亲成了孤儿,不管他愿意与否,生存都让他快速从少年撕裂出来。自然读不成了,老师特意跑家里来喊他,也是枉然。集体经济的年代,不挣工分就没有口粮,没有口粮就活不下去。十几岁的男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口粮是不够的,吃树皮吃粗糠都是平常不过的事情。

几年后,父亲应征入伍。在部队的那些年,应该是父亲少有的快乐时光,不仅能吃饱饭,还有志同道合的战友。父亲曾给我们讲述过在部队的趣事,他是炊事班长,行军途中,炊事班需要背着锅碗瓢盆,一到驻地,炊事班就要迅速到位,埋灶做饭。很多年后,村里的年轻人从外地打工回来,说到某一个地点时,父亲会脱口而出:我们的部队当年就驻扎在那里。他的声音低沉,眼神发光,不一会儿又消散了。

 2拼尽全力养家糊口,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

因为患了一种当时的传染病,父亲退伍了,重回农村。因为有文化,又正直,父亲当了民兵营长,白天组织民兵操练,晚上带人四处巡逻。那个年代,退伍军人的身份挺吃香,父亲又正直勤勉,不偏不倚,颇受大家的认同。

政治上的热火朝天,也改变不了家里的赤贫现状。彼时的父亲,仅有一间房容身,是真正的一穷二白。父母结婚后,像燕子衔泥垒大窝一样,从无到有,从一间土砖屋到四间红砖房,再到一幢三层的小楼;从空空的房子到满满当当的家具。对于靠天吃饭的农民而言,每一次的建房,都意味着经济上的清洗和新一轮债务的启动,也意味着再一次想方设法地去挣钱,不管多么辛苦。

那些年,为了养家糊口,为了建房子凑家产,父亲当过矿工、投资矿产,做过养殖户,经营过木材生意,也做过走乡串村的小贩。投资矿产失败,营运的车辆出事赔钱,生活陷入了最艰难的境地。农闲时,父亲和邻居们一道,去城市的工地上打工。那时的工地,没有机械化,所有的砖全靠挑担上楼,异常辛苦,还不能按时结账,拖到年底更是常事。有时为了多挣点钱,父亲只有年底才能回家,大年三十晚,先要去工头家讨钱,再回家付给讨债人。

那几年,听过不少的风凉话,受过不少气,也见识过人脸变幻如同唱戏。艰难的生活不经意间压驼了父亲的背,那个照片上曾经微笑挺拔的年轻军人,终究成了微微驼背的瘦削老人。

3  即使生活多艰,依旧重情重义

父亲是一个重情义的人,译成俗语就是傻,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意被人说闲话。我们年少时,家里建房子,匠工中途帮别人盖房,我家的房子来不及封顶,冬天就来了。风雪交加的天气,父亲在房顶上盖塑料布,再用木棍、瓦片压着,以防被风吹走。坐在房子里的我们,听着头顶上的雪啪啪地拍打着塑料布,一面在心里偷偷骂着匠人的不守信,一面瑟瑟发抖。母亲责备父亲,应该态度强硬地让匠人给我家盖好,再去别家。哪有盖一半,又去另一家的道理。父亲说:人家手艺人,想着多定一家,就多一份收入吧。再说,人家打算过几日就来封顶,谁知今年的雪来得这么早呢。每次遇到类似的事情,父亲总会帮外人说话,让母亲很窝火。

邻里间遇上些纠纷,父亲常常会退一步,母亲有时愤愤不平,父亲会说,“总有人占便宜,有人吃亏呗,吵来吵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吃亏多了,不好意思的他,就会找理由为自己开脱:“那些爱占小便宜的人,哪个发大财了,还不是一样过日子嘛。知道他是这种人,下次当心点行了呗。”又转头教育我们:“在外面,千万不要占小便宜,为点绳头小利让别人看低自己,不值得。做人,要过得长久。”

4  送子女读书,是父亲的执念

或许是继承了奶奶的衣钵,或许为了弥补自己年少的遗憾,遇事一向可上可下的父亲,却有一个送子女读书的执念。

八十年代的农村,读书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情。中学的录取率很低,考上了,父母又愿意供的孩子就继续读书。大部分的孩子,读完初中,就彻底告别了校园,南下广州打工,年龄稍大点,回老家相亲结婚。那些曾经和我一起割过草、跳过绳的童年小伙伴们,基本上都走了这个套路。

在读书这件事情上,平日里爱和父亲唱反调的母亲,也旗帜鲜明地支持父亲,没有丝毫动摇的空隙。即使在日子最艰难的时候,他们的信念也坚定不移。我读高中的时候,家里接二连三出事,要工资的、要赔偿款的、讨债的人络绎不绝。如此举步维艰,还要送孩子读书,父亲的行为是周围人无法理解的。在他们看来,借钱给读书的人,基本上是无底洞:如果考上大学,学费贵时间长,债只会越来越多,还钱就遥遥无期了。为了维持日子的运转,父亲许以三分的利息,外加一个同族兄长的担保,才借来我们的学费。那些年,每年的收入就是还债、还利息,有时候还要从东家拆借还西家。

年少时,我们并不懂得父亲的隐忍和坚持有多难,有时甚至心里埋怨他,因为他的贸然行事,才导致这种乱七八糟的生活。当我步入中年,才发现生活远比想象的更难。我常想,如果我处于父母当年的境地,难免不会崩溃,当年的他们是有着多大的定力啊。

  5 年近古稀,也依旧拥有少年的情怀

如今的父亲,原本可以和叔伯一样,散步、晒太阳、打字牌和麻将,过上悠然的老年生活。但是,他依旧很忙。前几年,一直在外包工程的堂哥,耐不住三角债的纠缠,返乡做了养牛专业户。父亲觉得新鲜,也跟着学起了养牛,做了牛生意,一头两头的,合适的人合适的价格,就出手了。有时候没利润,买货人说几句好话,也成交了。母亲说他,他就说:我一个老人,挣多点少点无所谓。

因为养牛,父亲和一帮青年人成了朋友,常聚在一起谈养牛买牛经。青年人要养家糊口,没闲暇出去找好牛苗。父亲常在外面跑,和各地的养牛散户都熟悉,无形中就成了一个信息中心。我们寒暑假回家的时候,父亲的电话响个不停,都是要他陪同买牛的。没及时接上电话的,就跑家里来堵人。用母亲的话说,父亲白天基本上不着家,天天在外面跑。

母亲不在家,家里就常常成了聚会之地。父亲年轻时的伙伴们,当年民兵营的小伙子们,好些在城里定居了,回乡探亲时,就围坐一团,就着自酿的米酒,水果零食,谈天说地,吹牛发牢骚。养牛的堂哥堂嫂,也是性格豪爽之人,朋友川流不息,白天忙生计,晚上弄烧烤、花样繁多地各式聚餐。无论多晚,总要叫上父亲一起,喝杯小酒,吹点散牛。

很多时候,父亲甚至忙得来不及好好做一顿饭,我哥隔山差五往家送菜、牛奶、水果,等他下次回来,肉都摆坏了。我们无法理解父亲的行为,他又不缺钱,为何把生活过得如此狼狈。某一天,我们再次让他不再养牛时,他有点恼怒,不让我们管他。他梗着脖子的样子,仿佛少年时代的我们,面对父母的粗暴干涉,满心地不耐烦。那一刻,我突然有点明白了:对父亲而言,养牛更多的是一种社交,一种自我的精神依托。相比于挣钱,年轻人的认同更让他满足。

乡下的班车一天一趟,父亲经常错过班车的时间,走在路上,不时会有摩托车或小货车车停下来,年轻的司机热情地和他打招呼,送他回家。母亲常说他,似人似鬼都认识。母亲唠叨父亲,父亲就让她去儿女家,他独自在家,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什么都没耽误。比如晒孙辈喜爱的红薯干,养鸡鸭鹅、供应子女土鸡蛋。

当我被孩子整得心烦意乱,想独自清净时,我突然理解了父亲。父亲的少年时代太过短暂,半辈子为养家糊口四处奔波,甚至没有喘气的空隙。如今的时光,或许正是父亲向往的:没有唠叨,没有干涉,不需为五斗米折腰,不再操心儿女成长。人生的辗转轮回,暮年的他不自知地期望回到少年时代:在温暖的家乡,有三两好友,谈天说地,做自己喜欢的事,享受挣零花钱的喜悦。那一刻,他不再是丈夫、父亲,只是他自己。人人都求活出自我,谁又能否认,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就不能历经艰难,仍心似少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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