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开元,髅界最盛大的节日。
好说歹说,如娘娘总算准了我半日假。我与孟哥哥如出了樊笼的两只飞雀,一头扎向角旦城南。城中相戏台便坐落在此处,如今台下已是髅头攒动,欢声震天。
所谓“相戏”,其实是皮相之间的比试。之所以被称之为“戏”,乃是因为比试的方式奇特、好玩。
“哎呀,今年这戏格外好看,竟然见到‘烟岚相’。”一名石族老叟,一边啧嘴一边摇头晃脑。
“看她年纪甚轻,也不知如何便画成了这‘烟岚相’?必定是有什么奇遇。”
“是啊,是啊!除了天主,这未央天底,再没有第二幅‘氤氲相’了吧?只不知这‘烟岚相’又有几幅?”周围的人纷纷附和。
髅,一副骨,数张皮。
皮相七等,分别是“蓬头”、“彩衣”、“云舞”、“风吟”、“烟岚”、“氤氲”、“无住”。
相对先天骨格,后天皮相意义更为重大。有了皮相,便多了知觉与情感,可以言笑,能够忧伤。皮相所带来的巨大灵境增益,更是其他修炼难以企及。
画皮之功,除去天赋,更多的却是殚精竭虑的用心与日积月累的努力。我们一出生,便会有长辈赠我们一支笔。而我们一辈子做得最多的事,也正是在那龙绡上面画啊画。
幼时画皮,笔力稚嫩,却喜欢追求浓烈美艳,巴不得画上一身珠翠。所以“蓬头相”最是花哨,形如涂鸦。年长后便日趋沉稳,将那些不必要的修饰渐渐减去,所用色彩亦变得清淡平和。着墨浓淡、线条、用料质感,逐渐精妙。待得年老,再不追求皮相精美,只是泼墨写意、听其自然,讲究的是“皮骸合一,天真放荡”。
只是要将这皮相画好,绝非易事。十万髅众,画来画去,未央天底最多的还是“云舞”与“风吟”二相。
听闻竟有“烟岚相”的髅来参与,我兴头大增。因为“相戏”不过民间比试,虽有彩头,并不会多,参与比试的,皆是图个热闹。九百岁了,我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烟岚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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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上台比试的没有?还有没有,有没有——”台上一名成年骨髅,却着了一幅胖嘟嘟圆滚滚“蓬头相”,向台下大声吆喝,“台上这位相主已连胜四场,下轮鼓响,若是再无上台比试的,她便要取走今日的头彩了。”
言毕,转身敲响台侧一面丈余高“催戏鼓”。
“咚咚,咚咚”合着鼓点,那“烟岚相”的主人,自后台转了出来。霎时,台下叫好声冲天而起!
我赶紧定睛看去:是一名女相骨髅,身量不高,年纪亦不大,面如白玉,睛似点漆,周身如有云气萦绕,云气之中还隐隐泛出天蓝色光晕,便如同丹耶溪上飘着的晨雾。
我一时竟看呆了。
这便是“烟岚相”?我却似乎在哪里见过?脑中陡然闪过一道灵光,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如娘娘!对,如娘娘好似亦是这“烟岚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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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偶然经过她的房间,发现门开了一条小缝,我好奇心起,于是凑上去看了一眼。
我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再看!
那个揽镜自照,目光幽怨、千娇百媚的女子,难道是她?
女子面目间如笼烟岚,周身泛出淡淡天蓝色光晕,不需任何雕饰便美得夺人心魄。
这与平日里那身着“执事相”、板着一张木头脸的如娘娘,差别也太大了吧?
“谁?”女子突然回身,言语中透着森森寒气,瞬间变回素日里的模样,果然是她。
看见是我,她略略松了口气:“苗兮,你过来!”
我走到她面前,她竟拉我在膝上坐下。
“苗兮,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娘娘,我方才……什么也没看见。”
她突然笑了:“你觉得娘娘方才美吗?”
“美!”
她竟突然翻了脸,“唰”取出一柄小刀,在我眼前一晃:“没看见?嗯?你还说没看见?我叫你撒谎,叫你撒谎……”
那小刀我认识,去年有小髅失手摔了她的那柄宝贝玉镜,她挥手便是一刀。小髅脸上划出好长一道口子,当即疼晕在地。一般的皮相伤害,原可以修补如初、不留痕迹。但那小刀上却似乎附着古怪力量,划伤之后留下一道残疤,十分瘆人,小髅伤心不已,数百年心血付诸东流,只能将那皮相弃了另画。
如今她便拿着那刀,“唰”在我手臂上划了一下,一股剧痛透入心扉。
虽然平时不够亲近,但我还从未见过她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禁哭了出来:“呜,娘娘,娘娘,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你不敢什么?”
“我再不敢偷偷看你。”
“你还不敢什么?”
“我……不敢四处胡说。”
“娘娘,天主召唤!”门外响起小髅声音。
“知道了——这便来!”
她手松了松,压低声音:“若让我在外面听到半句闲言碎语,我便戳瞎了你这双眼,真叫你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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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兮,快看、快看,有相主上台了!”
孟哥哥拉了一下我的手,将我自回忆中唤醒。只见他兴高采烈,周围髅群亦沸腾起来。
上台的是一名石髅,台上台下一拱手:“石族艾,错金骨格,灵境三十阶,云舞相。”
云舞相倒是十分常见,只见他周身淡淡白光,身形健硕,五官轮廓分明,嘴角却轻轻上扬,俊朗中透出几分不羁。
“是艾爹爹!”孟哥哥认得,“他生性活跃,最喜热闹。”
那女子也冲他拱一拱手:“骨族江离,灵境二十四阶,烟岚相。”
江离,这个名字好好听,像是一株香草。我竟一下子记住了。
“蓬头相”将两人分开至戏台两侧,向台下朗声问道:“列位,列位,今日这相戏如何?”
“精彩!”台下众髅齐声一喝。
见众人捧场,那“蓬头相”亦是喜笑颜开:“如今两位相主已经登场,若是江离相主连胜,便要取走头彩。若是艾相主胜了……”
他原是想多讨些彩头,万一艾赢了,他也可多分一杯羹。
却被台下不知是谁打断话头,喊了一声:“他若胜了,便娶走江离!”
“哈哈哈——”台下众髅哄笑。
台上江离面色绯红,目光盈盈扫一眼艾,将头低下。
艾却十分洒脱,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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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相戏最精彩之处,便是将对皮相灵力之较量置入到滑稽有趣的游戏之中,而且场场不同。
台后突然挑起两个硕大灯笼,皆在两三丈高空。
“好!本场第一轮:吹灯。”“蓬头相”大呼一声:“列位看好咯!”
“原地不动,不用器具,谁先将那灯吹灭便算胜出。”“蓬头相”往那灯笼一指,手顺势一挥,“咚”一声隔空将那大鼓敲响。
这乃是比试开始的信号。
“哈哈,艾爹爹一准赢!”孟哥哥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练的便是‘聚气成骨’的功夫。”
我没听说过什么“聚气成骨”,只是看孟哥哥洋洋得意的样子,有心气气他:“我却说那江离姐姐会赢!”
孟哥哥也不同我争辩,只横了我一眼。
“我来!”鼓声未落,艾已经发动。
只见他猛吸一口气,身子竟涨大了好几倍。
“呔!”他大喝一声,口中射出一道白光,竟是一支骨矛虚影,直奔那灯而去。
眼见要击中那灯,那矛却如同半空中被一只无形大手生生拽住,停在了灯前,过了片刻竟慢慢碎裂消散开来。
艾回身看江离,她却并未如何动作,不过将双手聚拢,放在嘴前,对着那灯笼轻轻一吸。那灯笼竟“啪”一声瘪了,灯中烛火瞬间熄灭。
“好!”台下沉默片刻,旋即爆发一阵惊天动地的喝彩。
数名见多识广的髅在那交头接耳:“这姑娘才二十四阶灵境,竟已练成驭风之术,能以灵力操控两三丈内的气流,实属罕见!”
“如此之强的灵力,只怕多半得益于她那一身皮相。”
“也不尽然!这‘驭风’之术,除去对灵力的依赖,最讲究与天地万物的感应共鸣,却是极需要天赋的,这小姑娘可了不得……”
我看一眼孟哥哥,正在那生闷气呢,心中不禁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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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轮,江离胜!”“蓬头相”跳了出来,“第二轮比试……”
“蓬头相”正要宣布第二轮比试的题目,却见江离凑近了他的耳边,悄悄说了什么。
“列位!”“蓬头相”眉飞色舞,提高了声量,“江离相主愿让出一轮,直接进入第三轮。”
台下立时沸腾起来:“这小姑娘不知什么来头,竟有如此气魄?那每场彩头虽不算多,但她连胜四场,场场倍增,累积晶豆亦有数万之巨。她这让出一轮,便是将自己赢得彩头的三分之一直接放入彩池,作为下一轮胜出之奖励。所有参与下轮博彩之人,只要押对,便皆能分一杯羹。痛快,痛快!”
一时彩台前髅潮涌动,又有不知多少髅众纷纷下注。
“好,列位!”看众髅兴致高涨,“蓬头相”言语中亦是十分兴奋,“依相戏规矩,本轮将由江离相主出题,艾相主解题。无论是谁获胜,便是本次相戏最终赢家。列位,有请——江离相主!”
众髅大声欢呼,见江离来至台前,随即安静。
江离上前,向艾盈盈行了一礼:“你若能接我一拳不倒,便算你赢。”
这是什么题目?艾可是一名石髅,还是错金骨格,体格最为强健,一拳击倒,如何可能?
艾亦有些不信,只以为自己听错。
他犹未点头,台下已经开始起哄:“江离妹妹,你不会是看上这小子,存心出了这题好叫他赢吧?”
“江离相主,我可是花了大把晶豆买你获胜,你能不能把这题换了?”
“对啊,换题!我们要求换题!”
“江离,换题!江离,换题……”
台下绝大多数髅众皆买了江离胜出,要求换题之声竟渐成声浪。
“通!”台上那鼓突然发出一声巨响,一名皓发老叟颤悠悠自台后行出。
“启爹爹?”
“骨族老族长竟也亲自来这相戏……”
来的乃是骨族族长启,台下众髅皆识得,一时变得鸦雀无声。
“方才有人说我族江离乃是有意输掉比试,害他赔钱。”启却是笑眯眯,并不生气,“不如这样,若江离输了,你们输掉那钱便找我来要,我双倍奉还。”
说完,他竟往台侧一坐:“我便在此处,绝不赖账!”
台下又是一片哗然。
那“蓬头相”趁机登台:“老族长一言九鼎,他的话,列位可有听清?”
台下原有众多骨髅,见族长发话为江离撑腰,顿感扬眉吐气、自豪无比,齐声大喊:“听清了!”
“既然听清了,那第三轮比试,正式开始!”
看艾模样,亦不愿江离出此题目。如今一见骨族族长竟出面为江离撑腰,却往台中一跃,大喝一声:“来吧!”
只见他的身体渐渐变化,透过皮相亦可见到丝丝缕缕盘根错节淡金色纹路,好似镶嵌在骨骼之上。
“得罪了!”江离抬手,照着艾的胸口挥出一拳。
那拳十分随意,看似轻飘飘的,艾的脸色却变了。
他似乎想要躲避,却又没有动弹,终于还是用胸口硬接了江离的一拳。
奇怪的是,那拳自前方来,他竟也往前一仆。江离那拳刚刚触及他的身体,便“噗嗤”一声倒飞了出去,如同一片风中落叶……
台下众髅皆惊呼一声,随即陷入沉默。艾的脸色惨白,满是惶惑,嘴角蠕动了几下,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哎,江离啊,江离!你把老夫害惨咯——”启第一个起身,笑眯眯冲台下喊了声,“输钱的,随我来!”
“比完了?”
“江离输了?”
“输了,输了!”
“早叫她不要与石髅去比试拳脚,哎!”
“好在老族长出面,我那可是全部家当……”
“艾爹爹总算赢了!”孟哥哥看着我,一脸得意。
“若不是江离姐姐让着他,他哪能赢?”我实在不愿江离输掉,但飞出去的却是她,那艾杵在那里一动未动。
“对了,江离姐姐——人呢?”我满台寻找江离的身影,她却如同从未在这里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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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离这个名字,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从人们嘴里消失,从脑中淡忘。不知为何,我却一直清晰地记得!
那是我与江离姐姐初见。那年,我九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