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野菊花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唐 • 元稹

        在这半是绚丽多彩、半是苍凉萧杀的荒野，让我感到最为活力无限、光彩夺目的，要算是野菊花了。       

          山坡湫隘、岸汀岭头、树下草上，到处都有它们黄澄澄、金灿灿的笑靥，时而星落棋布，时而成团拥簇，时而列队连片，放眼望去，无数朵野菊花铺成的练带绣幔，有如丛山之中万千条坦途和曲径，蜿蜒盘旋，翻山越岭，仿佛满怀信心、热情奔放、一路不舍地追赶着远去的春天。

        我置身于一片千茎万朵、重重叠叠的野菊花丛中，在清秋明媚的阳光沐浴下，让一种春讯的错觉，牵引着我的纷飞的思绪：“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恍惚之间，宛若梦幻，时序纷乱。当那充满喧嚣和烟尘的城里红消绿褪，当那悠闲人家的庭院或温室里绽放着屈指可数的娇艳，只有在这辽阔的山野，才能看见一望无际的迎着北方寒流而盛开怒放的鲜花，给人一种意外的惊喜和富足的自豪。

        面对这生机盎然的野菊花，我总有一年两度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我生活的这个地方，经历了漫长的寒冬，把人们引进春天乐园的不是迎春花，而是樱花、杏花和桃花；在第一声轻盈悠扬、空灵清亮的鸟鸣中，它们拉开了春的帷幕，姹紫嫣红，千娇百媚，有如天空春雷飞迸溅落的五彩缤纷的光华。当远方树梢笼罩的翠烟绿雾，氤氲弥漫开来，仿佛青萍之末的微风轻轻地吹一口气，就会顷刻之间散尽的样子，那小河边、原野里、山坡上，红白相间的桃花、杏花和樱花，一树树、一层层、一片片地绽放，有如喷火，有如落霞。仿佛与“落红片片浑如雾”手牵着手，油菜花盛装登场，把春色推向瑰丽的极致、美艳的巅峰！如果有足够辽阔的田园，在和熙暖风的吹拂下，它像一望无垠的被绿色托起的金碧辉煌的波翻浪奔的海洋，正酷似这紧紧拥抱着荒野的野菊花，有如涌金，有如铺锦。

        循规蹈矩又文质彬彬的油菜花，高挑修长，嫩黄艳丽，摇曳多姿，风度翩翩；陪伴着它一起生长的，是叫紫云英的茎叶丰满的青草，紫色小花朵，在乍暖还寒的初春田野里楚楚动人；庄稼人不等它长大，就连花带叶全部深耕掩埋进泥土里，它在享受成长的快乐中突然夭折，仿佛弱小的生灵任人宰割的样子；播种它不是为了紫花绿叶的赏心悦目，而是为了获得它青春年少的丰腴驱体，那是农作物的好肥料。但野菊花决不会被驱使，被榨取，它桀骜不驯，野性是它的天性，我行我素，自由自在，要么深藏不露，要么走遍天涯。

        我不知道野菊花和“花中四君子”的菊花有没有血缘关系。南北朝的“山中宰相”陶弘景似乎从心底里蔑视野菊花，把它一脚踢开，说气香味甘的是“真菊”，而有蒿艾气的野菊花是“苦薏”，算不上菊花。这本是隐士的想象，并非科学的分类；但药王李时珍也说野菊花是“苦薏”，那就一锤定音了。菊花——伟大的东方名花，它千姿百态，流光溢彩，与“梅兰竹”一起昂首挺胸地登上大雅之堂。屈原情深意长地说“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那个胸怀大志、气冲斗牛的黄巢，更显示出要指点江山、宸衷独断的虎虎生气，还夹着蛮横的血腥，倒也是前无古人的酣畅淋漓：“他日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他用非凡、怪异的想象力，把娇柔的菊花也全副武装起来，弄得青面獠牙，杀气腾腾，你听他那震聋发聩又似乎神经错乱的怒吼：“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纵然野菊花和菊花毫无瓜葛，也不需要借用菊花的名声，来装点自己的门面。它是另一种美！它的坚韧不拔，它的浓烈质朴，它山呼海啸似的壮阔，惊天动地般的宏伟，不怕没有人大吹大擂，或幽叹低吟。似醉非醉的陶渊明，吟唱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曲千古流芳的田园牧歌，那个荷锄而归、满脸倦容的农夫，在篱笆下的黄土上，一定是采摘的野生野长的野菊花。归心似箭的江总，说得那么深情和迫切：“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故园篱下菊，今日几花开？”置身于狼烟四起、烽火连天边塞的岑参，恨不得和菊花一起杀敌报国：“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仿佛只有无惧无畏、视死如归的野菊花，才是真正的巾帼英豪！

        野菊花震撼人心的壮美，在于它的整体组合，和暮秋荒野、寒风苦雨大背景的烘托。阳光之下，它完全舒展开身体，让光亮擦拭着每一片柔黄，让温暖抚摸着每一粒花蕊；劲风之中，每一个花瓣都收束紧绷着身体，竭尽全力地紧紧贴着花萼，随着细长柔枝的飘扬而舞动，在满地枯萎、落叶纷飞中闪闪发光。

        我仔细地端详着一朵野菊花，花冠呈平伞形状，有大拇指甲大小，花托大、花瓣小，几乎全是黄色，白色极其罕见，笔直挺立的也很少，大都盘根错节匍匐于地表，绿叶、黄叶和干枯或腐烂的叶子仿佛是它们的床垫，渺小得像是植物界的小小昆虫，比如蚂蚁；单朵花的色彩并不艳丽，形态也不窈窕，散发着类似艾蒿的淡淡气味，不是愉悦的甜蜜，好像忧伤的苦涩，几乎谈不上芬芳。从富贵高雅的角度向下俯瞰，它不能说是“袖珍”，简直就是鲜花中的“黔首”或“侏儒”。然而，正因为如此，才不能不使人想到华兹华斯的诗句：“我看见最卑微的花朵都有思想，深藏在眼泪达不到的地方。”

        但野菊花从来不需要怜悯和眼泪！它性苦寒，仿佛从生到死、里里外外都在历经艰辛、苦度岁月；阅尽凋敝，内心煎熬；正如此，才锤练出它看似柔弱的铁骨铮铮！也许野菊花真的有思想，只是远远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力，也远远超过同类植物的内在品质。

        当人们说到甜的时候，总是与美和香联系在一起，比如“甜美”、“香甜”，它是让我们的感觉和情绪很愉悦的一种气味或滋味，是人类对美好幸福生活的高度概括；但说到“苦”的时候，又和寒或涩联系在一起；比如苦寒、苦涩和苦恼、苦难。苦，在人们享受幸福生活中，似乎没有了立足之地。但是，不要忘了：“良药苦口利于病”！我曾经被严重的慢性咽炎长期纠缠，说话和吞咽都十分困难，不堪忍受，异常烦恼，几乎要像李时珍那样，遍尝百草，但蓦然回首，幸亏野菊花投身沸腾的水中，才将病症斩草除根，彻底解脱，因此，对它心怀敬意和万分感激！

      人生百味杂陈，缺少了任何一个，都不是完整的。

        我随手采摘了一包野菊花，回到陋室，放了十几朵在玻璃杯里，冲入沸水，看着杯里的水中花，没有多久，从花里散发出淡淡的黄色，像远山的缭绕云烟，渐渐地浸染了清亮透明的净水，中间还微微游动着粉状的悬浮微尘。呷一口细品，苦涩里好像深藏着不易察觉的别一种清香。

        在花的世界里，野菊花朴实又渺小，如果把它和名贵花卉放在一起，更显得平庸卑微；但它有自己独特的魅力，当它放肆般地盛开怒放，会爆发出势不可挡的壮丽的力量，傲视一切软弱的娇柔，展现出族群的英雄本色！它是对大地母亲的终极关怀和献出的最挚诚的爱。

        放眼望去，这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将在第一场雪前纷纷凋谢，它历经了凄风寒霜，塑造了灿烂辉煌，没有遗憾、幽怨和悲伤。笑傲冰雪，那是它留给梅花的使命。

2021年1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