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透了,更能看得见星光。

几天前去超市的时候,货架上的水和饼干几乎都被搬空了,人们像蛮不讲理的批发商一样麻木地取走剩下的货物,满脸焦灼。

山竹到来之前的几天,风和日丽,但大家的心里总有一片沉沉的阴霾,压在心口上让人喘不过气。

一年前在澳门直面过天鸽的人,绝不敢说些乐观的大话,无数的担心和对未知的恐惧烧灼着舌尖和咽喉,开开口便只剩哑然。

一年前。

幸好是个没有课的日子,前一天夜里只知道有台风,一觉醒来已经挂上八号风球。

室友翻了个身面向内墙,嘟哝着告诉我说,南方的台风本来就很常见,便又睡去了。

直到中午下楼吃饭,发现楼道里四处是折断的树枝和零乱的树叶,一片狼藉。

庭院里细嫩的小树倒了一半,露出羸弱的根系,像猝然夭折在风雨里的幼兽。

饭堂没有灯,暗搓搓的,地砖湿漉漉的,麻雀在头顶上叽叽喳喳地乱窜。

在昏暗得有些诡谲的自然光线下,大家只是压着声音交谈,鞋底碾过潮湿后发出的摩擦声特别清晰。饭堂的前后都是很大的玻璃门和玻璃窗,在撕裂的风声里,很清楚地看见面前的树被狠狠压弯,身后的树颓然倒下,失足的巨人一样。

肆虐的风从未来得及紧闭的窗户边缘闯入,尖锐又刻薄的嘴脸,走廊的天花板一块接一块地松动,摇摇欲坠,照明灯闪烁不定,寂静得像一团混沌的梦魇。

室友从饭堂回来后说,今天的台风有点凶,以往的八号风球只是个加大版的电风扇。

心悸。

到了下午,突然停电,自来水的水流变得很小,pantry的饮水机在大家蜂拥而上地灌水之后,不堪重负,相继罢工。

猝不及防的狂风暴雨像挣脱了桎梏、从天而降的怪物,庞大又易怒,不停地发怒与泄恨。

空空的冰箱,小半杯排队打来的饮用水,在被无限拉长的凄惨时光里急速消耗的手机电源,还未来得及喂饱电的充电宝,救命稻草脆弱得好像随时就会被连根拔起。

我和室友在房间里先各自刷了一会儿手机,朋友圈刷得心惊胆战,有人被掉落的天花板砸中,有人被炸裂的窗户玻璃划伤……

好像隐隐猜到这不是一次寻常的台风了。

在闷热的夏日,却有一阵阵的寒意,窜入骨与骨的间隙,注射深入灵魂的战栗。

到了傍晚,风雨停了,从未来过一样。

信号从4G变成3G最后变成1x,刚发送出去的微信消息变成了红色的惊叹号,带一点嘲讽意味地静止在屏幕中央。电话拨不出去,还没来得及报平安,就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饭堂停止供应,超市的队伍从里到外一层又一层,像一圈圈站立着的多米诺骨牌。

眼看无望,便悻然折返,天色一点一点暗淡下来,黑夜开始蚕食最后的祈祷,不安与恐惧被无限拉扯放大。

大多数人是不愿回宿舍的,因为没有灯,也没有人,黑暗和寂静能把人逼得无路可退。再加上室内闷热,稍坐一会儿也会渗出汗来,于是大家都待在四院中庭和lobby里,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小声交谈。

其实也是那个时候,我和我室友才慢慢熟悉起来的,因为无事可做,所以什么都聊,聊得开心了,就把白天所有的担惊受怕都暂时忘却了。

那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比三天三夜还要漫长。

明明已经觉得口干舌燥了,时间却还没怎么流逝,它像被一双无名的手拖慢了脚步,迟迟不走动。身体的洞穴里,植物迅速地枯萎,疲倦和饥渴笼罩在每个人的脸庞上。

到了七八点的时候,在外面有些乏了,我们便回到了宿舍,本来在夏天盖着棉被吹空调是再惬意不过的事,现在却因为没有电,即使平躺着也觉得烦闷燥热。

“你说,什么时候会有电啊。”

“不知道。”

“什么时候有水啊。”

“不知道。”

“明天会好吗。”

“不知道。”

…………

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填满沉默。

尽管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一无所知,却因一问一答而觉得无比心安,无数个“不知道”拼凑出闪着无数幻象的银河,在你几乎空白的思考里充当千军万马。

那时住在一楼,楼下还有人没回宿舍,他们先是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哄笑,然后一两个人起了个头,他们竟然唱起歌来。

一阵又一阵的歌声从半开的窗户悠悠地飘进室内,原本苍白无力的月光此刻倒显得温柔多情。我们平躺在床上,轻轻地笑了。

他们的歌声真是这个夜晚最好的镇定剂,因他们的突然忘词而觉得好笑,因某一句经典的歌词而觉得心潮澎湃。

“这首歌,我有听过。”

“我也是。”

喃喃地交谈,心满意足地几乎快要睡去。他们突然不唱了,开始大声嚷嚷,仔细听了半天终于分辨出他们叫喊的语句,是远处的一个书院来电了。

只“电”这一个字,就足以驱散全部的颓废和困意了,原本死寂的书院终于恢复了一点活力。还留在楼下的人纷纷奔进宿舍,静静地等待光的到来。

后续就平平无奇了,不出半小时,来电了,向家里报一个平安,起身洗漱、收拾后,就又盖着棉被吹空调了。

天鸽以后的校园,是满目疮痍的。

去年大概停课了十天,道路两旁都是连根倒下的树,听说教学楼里也是一片狼藉,天花板被吹的不成样,连教学楼的标牌都尸首异处。

去年懵懂无知,觉得熬过一天的台风已然是万幸。

所以停课的那些天里,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睡觉、看剧、打游戏,或者和大家一起在pantry里聊天、玩桌游。

我们快乐得就像井底之蛙。

因为不知道台风过后的澳门到底成了什么样,不知道老城区的水浸困扰了大家几天几夜。

这些都是后来在新闻里才读到的,每项数据都让人触目惊心。

后来恢复上课之后,这场台风几乎成了每堂课的案例教材,prof们有的痛心,有的愤恨,有的无奈。

此后的大概每隔一段时间,我的邮箱里就会收到一张问卷,是台风后的心理调查问卷。

当时觉得学校是小题大做,无非是停电停水了小半天,校内受伤事故并不多,何来“创伤”二字。

直到今年。

在山竹到来前一周就收到预警,教学楼和绿化树木都做了加固措施,玻璃都已贴上“米”字胶带。

在我想暗自讥笑这些神色紧张、满面焦灼的澳门人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也加入了这行色匆匆的行列——

麻木又疯狂地拿下货架上为数不多的水和饼干,在前夕把储充和备用机都充满电,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但那一晚,我还是没睡好。

是翻来覆去的焦虑,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那天我凌晨五点就醒了,被呜呜的风声吵醒的——其实算不上吵,是敏感的神经过于紧绷。

依旧是风雨交加的一天,风力一点点变大,微博的相关新闻一条条变多,从外围进入10级风圈,然后是12级风圈。

朋友们都很担心,隔一段时间就发来一条问候,让我老老实实待在宿舍里不要出门。

这算不算平安的一部分?没有孤独,也没有难熬,千里之外的讯息给你近在咫尺的温暖。我很平安。

一整天还算相安无事。

今天中午下楼,看见庭院里的树还是倒了几棵,不知道学校其他地方是什么情况,侥幸之余又有一丝心痛。

我不是澳门人,也不是从没经历过台风的北方人。

但在经历过去年的天鸽之后,多了一份心系澳门的责任,也多了一份对自然的敬畏。

在一年以后,靠着支离破碎的记忆,写下一篇类似回忆录的东西,属实有点迟,唯遵从本心。

今天是周一,不过因为台风,又停课了。

天气慢慢晴朗,那头苏醒的怒兽又沉沉睡去了,乖得像个婴孩。

可能这就是天鸽留在心里的一道不深不浅的创伤,不会整夜整夜地作痛,但也不会凭空蒸发,用力撕扯时会痛,放肆挣扎时会痛。

它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疤,风和日丽时,不痛不痒,就像过期后静静躺在我垃圾箱里的心理问卷一样。

德国有句谚语,“暗透了,更能看得见星光。”

没有伤痛,何来大悲大喜后的释怀。

天佑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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