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肚子痛，躺在沙发上让我揉揉。天还不太冷，他就穿上冬天的厚外套，解开扣子，里面还有好几层。我的手放在他的腹部，底下是羊毛衫包裹起来的瘦骨嶙峋。没有一点暖意，传到手掌的感觉有点疼，硌得慌。
我的手在他的腹部打着转，他拉着我的手往上移一点，轻声呻吟，这里也疼。他没有动，眼睛睁着，空洞看不出内容，眼球一动不动，看起来很舒服，可那种安详又令人害怕。安静地像将死之人，我不敢看，又下意识观察。下巴上有稀疏的花白的胡子，喉结被松垮的一层皮包裹着，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一眼。
他不说话，就这样平躺着。平静地感受着手的力度，大概是手重重的按压力能稍微缓解痛感，等过了几分钟，他感到不那么痛了，单手向后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一瘸一拐的声音传出。
我想起来了，他刚刚叫我 ** ,这是他女儿的名字。他说 **，给爸按一下肚子，这里疼。自然，他没有认出我来，或许，他太老了，他早已经分不清谁是谁。
他和女儿多久没见面了呢？她多久没来看望过他，他被遗忘，没人注意一个将死之人哪里疼不疼。说得残忍一点，是在等死了。
可他还不想死，他每天去看病，每天吃药。饮食规律，保暖得当，睡眠充足。他没有手机，不和除了家人以外的人联络。
没人来看望他，没有电视看。天气状况是听人群说的，他回来复述，听者笑，这个糟老头子。没人认真听他说话，他愈发显得唯唯诺诺，哪里疼也不敢说，怕更被人嫌弃了。
别人高谈阔论的时候，他坐得远远的，却也不放过一点热闹的声音。他好像已经习惯被人嫌弃，被人高声呵斥，他从不辩解什么，他蹒跚的样子，脊背弯下30度的样子，没人看得到。
世界这么热闹啊，他像一块破损的抹布没人想抚养。
他一身的病，一直在看病，一直没好过。年初他得了一场大病，医生并不建议手术治疗，风险太大了。开了些药，保守治疗。
是在维持现状，把命保住，像磨刀子一样慢慢死去，没有挣扎，随着时间药也不起多大作用了，看着生命一点点流逝，慢慢显出衰竭的样子，眼神开始涣散，嘴张着却吐不出一个字。
身边围着的后代们慢慢慢慢哭出来，也不知道是他这个样子太惨了同情还是感情使之。是不是后代们还是爱他的，反而希望看着他快点死过去，这样拖延是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可我分明看到他眼里的求生欲望，他努力想睁开眼睛，眼珠慢慢移动着，想把全部的人都看清，他不想忘记任何一个人的样子。
他还没有准备好要去死呀。后代们都在背后说，希望他快点死吧，这样被人看着也不难受。后来，他更加老，病更多了。后代们甚至当着他的面说，他们说是开玩笑，却也是认真的说笑。他呆呆地听着，不说话，偶尔还会听到笑出来，可他从不附和什么。他已经没有什么态度，只有接受，别人给什么就接受什么，没有给予也就没有怨言。
现在病情是在吃药控制着。如果恶化，如果出现什么状况，他的生命不由自己决定，由医生说了算。可医生也聪明，只会对家属说明两种治疗方案，道德感他们不背负，交给后代们。
他当然没有自己的态度，他说什么也不算了，弥留之际，他还没准备好要去死，这不是说他懦弱，在死之前，又有谁是大无畏的呢？
他只能等，只会等。像一盏快要熄灭的灯，像一棵枯朽的老树。一生的经历像长卷一样铺开，他也只能自己反复咀嚼，味如嚼蜡。别人都在等他死，他在等自己死。棺材已经漆好，木匠制作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寿衣堆在箱子里整整齐齐。看起来什么都准备好了，只差一死。
可他没准备好，他的同龄人都相继去世，他看过那么多人的葬礼。身体好一点的时候，他还带着凳子去听戏。看起来什么都不担心，他平淡地过着每一天，给自己做饭吃，烧了开水定时吃药。像一套既定的流程，平静地驶过。
他很可怜。我总是怕说出这样的话，我承受不住这样的厚重。可他真的可怜。他肚子无时无刻都疼，他只能选择性的让人揉一揉，平日里他不敢说，说了也没人在意，吃点药就行了嘛。他们只会这样说。他在察言观色，他肚子疼，走到被人面前的时候，却要收起脸上的愁云，背过脸，缓缓走过去。他就这样生活着，一天又一天。
上一次见他是半年前，对他而言我是陌生人。可他对每个人都那样笑着，坦荡荡的。
上次他的病情控制得不错，看起来每天还能一个人散散步。过了半年，邻居把电话打给百里之外的女儿，说伴侣不给他饭吃，想活活饿死他。不想再管他了，他精神又差了一些，总是丢钱。
现在，伴侣一分钱也不给他了，他没有饭吃，药也没买。他总是哭，偌大的家里只有相伴着的两个人，而那个人想让他去死。
他神志不清楚，没有药物控制更加严重了。他没办法联系上孩子们，一切都被伴侣控制着，他呜呜哭着，想见女儿，想让女儿买点药吃。他一声声哀求着对方，他害怕她，他也怕死。
好像没人可以救他，好像没人能说服她，让她救救她。她怎么那么狠心，她真的下决心想让他去死，她不管不顾他的哀求，她不顾邻居的眼光，不顾孩子们的责备，她一心一意想他去死。
他没有一点点准备，他一点都不想去死。他老了就像个孩子一样，一样天真无害。他以为哭就能让伴侣心软，他以为只要自己对病情有信心就能唤起別人的同情和支持，他以为至亲会陪伴他到最后，毫无怨言。
一个还没有准备好要去死的男人还在挣扎着生活，可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好一切，想要他快点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