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年(1582年)六月二十,大明朝最杰出的政治家、改革家张居正劳瘁而死。这位主导“万历新政”,大明的中兴之臣,没想到自己死后不久就遭到清算。更让人痛心的是人亡政息,大多改革成果都付之东流。
万历十六年初,将星陨落。大明朝最优秀的将领,受张居正牵连而被罢官的戚继光郁郁而终。戚继光之死,在朝堂竟没有激起一点涟漪。
万历二十三年十月二十日,蓟州兵变,戚家军数千子弟兵被剿杀。
“戚家军”的由来
“戚家军”之名,最早大概来自于《明史·戚继光传》:继光至浙时,见卫所军不习战,而金华、义乌俗称慓悍,请召募三千人,教以击刺法,长短兵迭用,由是继光一军特精。又以南方多薮泽,不利驰逐,乃因地形制阵法,审步伐便利,一切战舰、火器、兵械精求而更置之。“戚家军”名闻天下。
在明朝的奏折、文书、皇帝实录等文献当中,并没有出现“戚家军”一词,多以“南兵”或“浙兵”、“义乌兵”代指,但“南兵”、“浙兵”、“义乌兵”并非专指“戚家军。”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戚继光到浙江抗倭,他深感明军战斗力不强,一遇短兵相接,就怯懦不前,因此戚继光想自己组建一支军队。适逢义乌矿工因护矿和临县发生械斗,此事让戚继光见识了义乌人的勇猛彪悍,就在义乌招募四千农民矿工(正史记为3000,戚继光自记4000),经过严格训练后,遂成为“戚家军”。
戚家军的职业雇佣兵特点
明朝起初是实行卫所世军制的,明朝军民分籍,是把老百姓分为两种。一种是"军":每家世世代代要有一个人当兵或军官。另一种是"民":世世代代均免除兵役。明朝的军官也是世袭的,像抗倭名将戚继光和俞大猷都是世袭军官。军士们一边“屯田”生产劳动,一边要保护国家安全和维护社会安定。这样在平时国家无须为养兵进行专门的财政拨款,所以在明王朝前期,军饷并没有给国家财政造成负担。
明朝中期,由于国家的养兵政策得不到贯彻执行和世军制自身的缺点,卫所制度受到很大的破坏,大量士兵逃亡,卫所缺额严重,战斗力严重不足。土木堡之变后,北边战事频繁,九镇开始全线募兵。
嘉靖二十八年,“九边”军466895名,募兵约占20%,其中山西募兵竟占到山西军数的67%,比列最高。这些募兵都是当地人,大都是从军户、农户、官户年轻力壮的。冬操夏练,还是半兵半农,农忙季节回家务农。募兵费用一开始是物和银并给,后来全部由银两支付。嘉靖二十九年,募军银高达五十九万两,明朝财政从此匮乏。
“戚家军”是明朝由世军制向募兵制转变时期的产物,它带有雇佣兵的特色。浙兵和南兵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戚家军”,浙兵北戍蓟镇后称为“南兵”。浙兵和南兵和其他募兵虽然都是招募的形式组成的,但有很大区别。
一、南兵是客兵,是职业兵。他们是完全脱离农业生产,全年操练备战的。
二、其他各镇应募之兵,很多是来自军户,带有强制性。而南兵是政府动以厚利,诱以成兵,南兵自愿性最高。
三、南兵的月饷优于卫所军和其他募兵。南兵的月饷银是一两五钱,卫所军和募兵都是月饷粮一石。蓟镇无粮时,一石粮值六钱五分,一石月饷是南兵月饷的43%。蓟镇放粮时,一石才折银五钱四分,才及南兵月饷的36%。
蓟辽总督谭纶解释过南兵待遇高的原因,主要是招募之军与有军籍的人不同:召募之兵与尺籍军异,尺籍之军无论老少强弱,饩廪豊给优恤备至,调遣即有行粮草料,召募之兵非强壮不入选,既无素餋之恩,有疾辄汰,又无归老之计,既以车战,亦无马料,自非酌拟尺籍军之食而稍优之,必不乐从。
后来的东征最高指挥官宋应昌也曾这样对朝鲜国王说过:“留守之兵,去家万里,远戍异乡,彼其心岂无父母妻子之繁,非厚利结其心,何以责其效?”
北戍南兵离家万里,还有身家之累,待遇自然应该高于当地土兵和各镇士兵。但这待遇上的巨大差异,却造成了南兵和北兵关系长期不和,也对边防的巩固产生了不利影响。这种矛盾迟迟没有解决,后来伴随着南兵和北兵在朝鲜战场并肩作战。
戚家军为何北戍蓟镇
蓟镇属于明朝“九边”防御体系,明代蓟镇的管辖范围大致是“东起山海,西迄居庸,延袤曲折,几二千里”。因防御区域在京畿,地理位置比较特殊,在庚戌之变后,成为“九边之首”。
东南沿海的倭寇基本平息后,如何抵御北方蒙古鞑靼的侵扰就成为明廷的首要问题。
隆庆元年(1567年)戚继光奉诏北调,始任北京神机营副将,旋改任总理蓟昌保定练兵事务,后担任蓟镇兼总理练兵事务,开始了他长达16年的镇守蓟镇生涯。
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里称戚继光是“孤独的将领”,其实在这十六年里,无论是他的顶头上司,还是内阁中枢,对他是赏识和支持的。“亦赖当国大臣徐阶、高拱、张居正先后倚任之。居正尤事与商确,欲为继光难者,辄徙之去。诸督抚大臣如谭纶、刘应节、梁梦龙辈咸与善,动无掣肘,故继光益发舒。”
这里面张居正和戚继光最为相知,对戚继光最为信任,为戚继光排忧解难最为有力。也正是背靠这些大山,戚继光才能在蓟镇顺利地镇守和练兵,取得“边备修饬,蓟门宴然”的佳绩。
戚继光看到原有的边兵,号令不严,器具不精,训练无法,大都畏敌如虎,要想把养成的恶习纠正过来太难。因此主张招募新兵,严格训练。
今边兵惟习马耳,未娴山战、林战、谷战之道也,惟浙兵能之。
他希望“旧练南兵万数,先教成一营,以为师范”。
最早响应募南兵戍边是戚继光的顶头上司蓟辽总督谭纶,他是这样解释南兵戍边的原因:“燕赵之士虽多慷慨,自备胡以来,锐气尽矣,非募吴越习战卒万二千人杂教之,事必无成,此万二千人者,臣与戚继光召之可立至,用之可立效,教成之后,留之实边,可使从者半散之归农,可立遣无后忧。”(《《穆宗实录》》)
于是隆庆五年,“遣官选募浙兵戍蓟镇”,戚继光练兵蓟门,“以浙中旧练精兵三千为之基本”,“增募南兵二万,月饷1两5钱,教练三年而成”。
戚继光镇守的蓟镇,固若金汤,蒙古不敢来犯。
如果不是首辅张居正的去世,后面的事情可能都不会发生。
万历十一年(1583),戚继光从蓟镇黯然南下,应该说此时戚家军已经瓦解。
蓟州兵变
1592年3月,丰臣秀吉共调动军队九个军团共14万人渡海至朝鲜作战,朝鲜战争爆发。日军仅一个月,就攻占了平壤,国王李昖向明政府求援。明朝遂派宋应昌任主帅,李如松任主将,率辽东军、南兵及川军约四万人抗日援朝(明称为东征)。
战争初期,吴惟忠就带领四千南兵,渡江入朝,是最早入朝的东征先遣部队。这支队伍的将领吴惟忠、叶邦荣、王必迪、娄大有等,他们都是义乌人,也都是跟随过戚继光的戚家军旧将。他们所带领的这支部队,三分之二招募自义乌及附近,三分之一是守台的南兵。虽然戚继光已经于万历十六年离世,但我觉得万历二十年这支入朝的南兵,毕竟老将尚在,兵源相同,至少也还算是一支“戚家军”的余脉了。
那么这支“戚家军”在朝鲜战场表现如何呢?朝鲜人的评价是“功最”。但他们在中国军队里却遭到了诸多不公平的对待(牵扯到是是非非太多,没二千字说不清楚,也很难定论),至少在南兵眼里他们是受到了刁难。
第一个平壤城先登之争。朝鲜君臣认为是“浙兵先登”,其中犹以南兵游击吴惟忠和参将骆尚志“功无与伍”,而且在攻城时“皆先登焉”。主将李如松报功时,把首功给了自己部下张世爵;主帅宋应昌叙功时把首功给了自己标下的中军杨元。
再就是首级之争。明朝论军功一个重要的依据是斩首的数量。平壤攻城前,为了避免士兵争割首级影响战局,主将李如松下令“争割首级者斩”,主帅宋应昌也在入朝前下过“冲锋马步军兵,不许斩割倭级,有下马违令者斩”等禁令。但这些禁令并没有得到很好地执行。听话的南兵看到李如松的家丁马上挂满了首级而目瞪口呆。当天居然割了一千二百八十五个首级,这些几乎都是北兵所为。
这就出现了“平壤之役,南人先登力战,而得首级者,皆是北人”的不公,最让人可气的是李如松报功和宋应昌叙功时又以首级为先。南兵将士自上到下,无不愤懑和不满,提起李如松,必叫他“松獭子”。王必迪更是见李如松不跪,站着斥责他是“不智、不信、不仁”之人。
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中日休战,带着一肚子怨气的南兵回到蓟镇。万历二十三年九月二十日,兵部认为对日本的册封即将开始,建议裁撤蓟镇、天津的防海南兵。但此前政府答应的双粮和赏银,在宋应昌去职后,还有不少欠饷没有发到军士手中。万历二十三年十月二十日,蓟镇三协的南兵此前积攒的怨气终于爆发,《神宗实录》称“防海兵以要挟双粮鼓噪”,蓟镇总兵官王保将他们骗到演武场诱杀,制造了所谓的“蓟镇兵变”。
蓟镇,是戚继光用力最多,倾注心血最切的地方。甚至可以说,蓟镇是戚继光一手打造而成的军事重镇,而南兵就是戚继光的旗帜和亲军。他没想到的是,在他死后,恰恰是在蓟镇,自己的子弟兵被“纵意击杀”。
“蓟镇兵变”是明廷对有功将士的暴力镇压,此举无助于解决南兵和北兵之间的矛盾,反而对再次招募南兵抗倭造成了消极影响。王保的横加杀戮,让“死者含怨,生者切齿”,以致“招募鲜有应者”。
其实仅仅在万历年间,各地“鼓噪”和“兵变”的事件就很多,“蓟镇兵变”仅是冰山一角。其实大多事件,包括“蓟镇兵变”在内,大多都是因欠饷引发的“群体性事件”,用“鼓噪”定位更为准确,督抚、总兵出面安抚即可。没想到这次竟然大开杀戒,人为地制造了一场惨案。
“蓟镇兵变”的发生,虽有人为的偶然性,但从南兵和北兵之间的矛盾、募兵制对世军制的冲击、募兵制对明朝财政的影响来看,又有其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