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乡村人家,门场上垒一个高高的草垛,漫长寒冬,人畜得依靠草垛生息。
草垛是秋收后垒起的,脱了穗的稻草,一层层叠铺压实。草垛垒得要稳当夯实,除了花气力,还需要技巧,主轴架构,力道分布稍有不均,就会歪斜倒塌,前功尽弃。
父亲是垒草垛的高手,常被左邻右舍请去垒草垛。他垒的草垛高直稳紧实,收拢的圆弧顶,像一把大伞,遮风蔽雨,保护禾草始终鲜脆完好。
父亲未进过学堂,目不识丁,对于物理学受力平衡一窍不通。然而,他在草垛上,走一走踩一踩,来回踱步指挥添草,草垛便紧紧实实,不偏不倚,美观大方,人见人爱。
秋收后垒草垛是件大事,艳阳高照的日子,全家出动,在门场上,扬叉叠草,满地金黄,稻草的清香随风飘荡。孩子们跳跃翻滚,乐不可支。大人扬着叉,大声呵斥驱赶,孩子们嬉笑逃去别处寻乐子了。
兵家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说, 粮草对于旧时乡村人家,同样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物资匮乏的年代,哪一根根微不足道的稻草,被人们小材大用,遍地开花。
灶窝里的硬木柴,需要细软的稻草引燃,硬柴用尽,稻草就是好的替代品。燃草的火焰,不及硬木浓烈,但温和适中,饭菜回甘绵柔软糯,蕴藏了草木之精华,口感非常好。
天寒地冻,万物荣枯,耕牛匍匐在栏内草堆上,咀嚼稻草裹腹,打盹反刍憨睡。鸡狗猪呆在草窝里,吃喝拉撒,既保暖又保肥,裹着粪便的草垫,一开春,绑个大捆子,是烧制火粪的好材料.
就连人睡的床榻,也是精挑细选顺滑干爽的稻草,铺上一层,软软绵绵护我们暖梦宿宿。
育秧畦田,铺上一叠稻草,帮芽苗挡受风寒霜冻。再扎几个稻草人立着,唬吓飞鸟虫兽偷食糟蹋。
稻草绳也是好用之物,人们一边编织草绳,一边欢声笑语唠嗑,巧手的丫头,随手编个蚂蚱,牛牛,蝈蝈……,逗弄弟妹欢呼雀跃。
做棉花罐子以及穴播的坑土肥,就必须要火粪培秧育苗。所以烧制上好火粪也是农家人的大事,烧火粪跟做包子相似,有馅有皮,点燃的大草捆子为“馅”,外面覆上的厚土块为“皮”。便成了个大土包子了。
草捆子在土缝间缓慢绵柔的焚烧,轻烟袅袅,空气中飘荡着泥土的熏香气味。土黄色的泥块,经高温杀菌,吸收了禾草灰飞烟灭的精华,黑亮细腻肥沃,是育秧护苗的沃土。
草垛就是大草仓,随时需要随时抽取,我常被母亲派去抽草,喂牛添柴。母亲叮嘱,抽取务必分散均匀,而我当作耳旁风,我之所以大胆忤逆母意,是因为有一群孩子,和我一样,心心念念,迫切的想要躲到草垛窝里去撒野了。小伙伴们比赛似的,疯狂的抽,圆圆的草垛像被咬了一口,草垛窝成形了,比吃了蜜糖还开心。
在草垛窝里,可以玩很多游戏,躲猫猫打雪战,一边咬着嘎嘣脆响的草冰条,一边欣赏漫天飞舞的雪花片,它成了我们冬天里的乐园!
然而,随着草垛窝越抽越大,草垛主体受力不均渐渐歪斜,到了摇摇欲坠之态,草垛就要崩塌了。于是大人们力挽狂澜,支起粗树干,成了草垛的歪脖子。
孩子们在雪地里滚爬玩耍,衣裤鞋足,难免湿哒哒,衣裤本就不足,烘烤难以为继,尖冰硬地危险重重。孩子们一般都被禁足在家,躲被窝数豆子抓九九。
我耐不住枯乏,偷偷溜出来,期待偶遇个玩伴,一起游荡。我从这个草垛窝荡到那个草垛窝,也没寻个人影来。手红肿冰凉,插口袋意外摸到一盒火柴,随手划了一支,那料到这支火柴引起一场火灾。
火柴燃尽后,我的手也没有暖和,我扫兴丢下火柴梗,打道回家。
大约两个时辰后,二婶家的草垛,浓烟滚滚,燃起了熊熊大火。全村人出动,桶盆交错,舀水灭火。静谧的小村,热闹非凡。橙红的光影里,众人惊天呛地,纳闷冰天雪地的哪里来的妖火?
我的心发颤,一定是那支火柴梗作妖,死灰复燃了。吓得脸色惨白的我,赶紧逃回家。
众人忙着灭火,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惊慌失措。我悬着心伏在窗台上,眺望,火渐渐在忙乱中熄灭。高高的草垛剩下一堆黑乎乎的残渣,二婶倚门槛上哀嚎。
众人唉声叹气的散了,各自去自家草垛匀上一捆,派孩子送二婶家,母亲遣我去送,心里七上八下的我那敢去,最后姐姐替我去送了。
待到冰雪消融,万物复春,树木吐新芽,花草含花苞,绿油油的菜儿,抽芯拔苔结穗,人们早已忘记了,草垛烧毁的事。二婶一定也是一样忘了的,笑容满面的来我家唠家常。
可我仍心怯,不敢抬头看她,不再笑嘻嘻亲热的招呼二婶,皮猴一样缠她.二婶不觉得诧异,笑嗔:“哟,这孩子大了;知道害羞了。”我的头埋得更深了。
是的,长大就是改变的佐证,不需要理由。
哪些令父母头疼不已,调皮捣蛋的孩子,他们父母听到最多的劝慰话,便是孩子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我的父母自然没少听这话,好在耳朵未听出茧来,我似乎真的长大了,懂事了,他们可以舒口气了。
那时梦里,二婶常来哭诉,指着我的鼻子骂,让我还她烧毁的草垛。我变得少言少语,不在随处逛哒,静静在家学习读书,成了一个乖孩子。
如今乡村已不见草垛踪影,如同重男轻女的旧念,逐渐消失在时代车轮滚滚的飞尘里,科技更新迭代,生活日新月异。
每一段成长经历都是财富。念念年少曾经,记作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