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传习录》上093

【原文】

        希渊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

        “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

        “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而不在才力也。”

        “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

        “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煅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煅炼愈难。”

        “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

        “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看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

        “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煅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

        时曰仁在旁,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曰:“吾辈用力,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译文】

        希渊问:“圣人可以通过学习来达到。但是伯夷、伊尹和孔子的才智毕竟有差距,但他们也和孔子一样被称为圣人,这是什么道理呢?”

        先生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说他的心里纯乎天理,而没有人欲之杂念。纯金之所以为纯金,是因为其成色足,没有铜、铅之类的杂质掺杂在里面。人心纯乎天理才是圣人,金到足色才是纯金。但是圣人的才力也有不同,天资禀赋不同,后天成长环境际遇不同,所以成就大小不同,就像都是纯金,但是分量有轻重。比方说尧舜是一万镒,文王、孔子相当于九千镒,禹、汤、武王相当于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相当于四五千镒。才力不同,但在心为天理之纯方面则相同,所以都可以称为圣人。

        “就像金子分量不同,但是成色相同,都是纯金。你把五千镒的纯金放到一万镒里面,它还是一样的纯金。你把伊尹和尧舜、孔子并列,他们天理之纯也是相同的。所以纯金能够成为纯金,在于它的成色,不在于它的分量;圣人能够成为圣人,在于他的天理之纯,不在于他的才力大小。”

        “所以,普通人,但凡肯学,只要能让自己的心纯乎天理,也能成为圣人。就像一两纯金,虽然只是一两,只要它是100%纯金,在一万镒、二十万两面前,分量虽然悬殊,但也可以无愧于纯金的美名。”

        “因此,孟子才说,人人皆可以为圣人。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学习清除私欲,存养天理。就像是炼金,使其成色十足。如果金的成色本身就比较足,冶炼起来就比较容易;如果金的成色很差,那炼起来就很难。”

        “这就像人的气质禀赋,有清澈与浑浊、纯粹与驳杂的差异,有一般人以上、一般人以下的才能差异;对于道的体悟,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的差异。那各方面都比较差的人,就需要下别人百倍的功夫。但只要修炼到了,最后的成功是一样的。”

        先生接着说:“后世的学者,不知道成为圣人的根本在于存养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必须也要逐一掌握这圣人的许多才能,方可成为圣人。于是乎不在心中的天理上下功夫,却费尽心力钻研书本,考究事物,追求行迹,知识越发广博,而人欲也日益增长;才能日益增进,而天理日渐遮蔽。”

        “就好比看到别人有万镒的黄金,却不去冶炼自己的金子使其成色上无可挑剔,却妄想在分量上与他人相同,将锡、铅、铜、铁等杂质一并投下去,分量是增长了,但成色却下来了,炼到最后,连黄金都不是了。”

        先生说这话时,徐爱正在旁边,感叹说:“先生这一番话,足以破后世‘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说:“我们为学下功夫,只求每天私心杂念之减少,不过分追求知识之增加。减一分私欲,便是恢复一分天理,这是多么的轻快洒脱,多么简单易行呀。”

【浅谈】

1、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此心纯乎天理,而不在于才力之多寡,财富之多少,类似比斤两之大小。先生认为,人人皆可以通过诚意修身为学使自己的良知显现,达乎天理、正念。即人人皆可为尧舜、大丈夫、君子,即是一两圣人,亦与千金圣人无区别。

2、先生此言,今天听来依旧让人感动,我们与圣贤可能知识差别太多,很多东西都没有学过、听过,都不懂。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根器不足而放弃成圣成贤。因为为道日损,不断去私心杂念,几于道,人生之志只在存乎天理。

3、后世学人,尤其今天太多的知识分子,真是符合知识越多越反动,本末倒置,只讲为学日益,研究生、博士,却成典型的利己主义者,结果就是学历越高、私心越重,而离天理愈远。

4、先生的学问炼金论,强调做人做学问、修身做事,关键在于练成色,做企业经营也是在炼纯金,要做减法,真正做到存天理、灭人欲,不负顾客所托,认真去做事,认真去解决问题,先不要想能赚多少钱。

5、徐爱言“支离之惑”又是一段学案。朱子和陆九渊鹅湖之会,朱子强调格物穷理,陆九渊说:你哪里格得过来,你那些知识,无非是支离破碎。朱子怼陆九渊:“你那功夫也太浮皮潦草,太简易,所谓发明本心,不读书,光在心里求,根本不是儒家,只是枯禅!”陆九渊甚至写了一首诗讽刺朱子“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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