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前一阵子依稀听闻了《惊雷》作者和杨坤的相互diss风波。本来我没当成多大的事,对于这件事也并未深入了解。
但是昨晚看了网上大家的评论,很多人将这件事上升到华语音乐的耻辱,我对此不能完全认同。
02
首先杨坤也好,雷斯林也好,还有评论区的很多人,都觉得《惊雷》根本不算歌,喊麦也不能称之为音乐,杨坤批评他们他们就应该夹着尾巴认,结果还凭借着流量反过来diss杨坤“比你的任何一首歌都火”,简直是华语音乐的耻辱,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是的,包括MC六道、以及《惊雷》的听众们,没有任何人敢说这是真正的音乐艺术,也没人敢说他们有什么音乐价值。
但是有没有人想过,究竟为什么惊雷和喊麦的流量、受众有这么火?
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这个社会上存在着大量和惊雷、喊麦调性相合的人民群众,所以才会这么火。
从受众画像来看,《惊雷》的使用用户主要为网络视频用户和网络直播用户。MC六道在YY平台直播,而YY、快手正是下沉市场的主力军。众所周知,小镇青年、农村青年、中低收入者群体,才是这些平台的主要用户,才是喊麦文化的主要受众。
有人说喊麦从音乐性来说“完全没有和声、完全没有旋律、只有一种节奏,以及在节奏上拼凑出来的,为了押韵而押韵,完全逻辑不通的歌词”,这完全没错。
可是对于底层青年来说,他们本来就不知道什么旋律节奏,他们只知道好听不好听。 但是难道他们没有权利听他们喜欢的、他们能够理解的音乐吗?
要知道,底层的工人在搬运的时候随口哼的调子,那一样没有和声、没有旋律、没有节奏、没有歌词,但那一样是音乐。
我知道大家听到我把喊麦和劳动号子放在一起说,会觉得这两种根本不是一种东西。劳动号子反映了劳动人民的劳动生活,喊麦反应了什么?
喊麦其实同样反映了底层的生活,以及他们迷茫的理想和失落的社会地位。 我这里列一下《一人我饮酒醉》和《惊雷》的歌词:
在城市阶层以上的人看来,这两段歌词根本没有实际意义,完全不知所云;
但是在底层青年看来,这反应的就是他们迷茫的人生理想。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么生活,他们只知道自己要出人头地,但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出人头地,什么才是出人头地。
在他们的理解里,“大权我手得,杀仙弑佛修成魔剑出鞘我血滂沱”、“轻狂太高傲、弃江山忘天下、醉把佳人成双对”,这就是他们能够理解的出人头地。
而在杨坤、雷斯林们看来,这就是低俗、这就是下流趣味。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了这样的歌词,只感到一种同情,只想到了去试图理解,而不是一味指责。
如果抛弃了偏见,我甚至感到这歌词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比如《惊雷》的歌词: “我大权手中握 脚踏云中鹤 蛟龙乍现 群雄尽慑”, 无疑当底层青年们听到这种歌词的时候,已经让现实中卑微的他们在虚拟中达到人生巅峰。这实际上安抚了社会底层的空虚和迷茫的精神,给了他们一定的满足;
而“多情自古空余恨……多行不义必自毙 此生只求这忠义 …… 只为光复我东吴 再次踏足这江湖”这样的歌词,也唱出了最朴素的重感情、求忠义、坚韧不拔的奋斗,这实际上就是真正草根阶层的自我舔舐伤口。
是的,这才是为什么这种喊麦歌曲在今天会越来越火的原因,因为这实际上就反应了底层民众的生存和思想状态。
相反的,你如果去跟他们唱杨坤的《空城》,唱什么“这城市这么大,我的心这么痛”,“这城市那么空,这回忆那么凶”,跟他们唱大城市的灯红酒绿,他们也根本听不懂,他们才会说“这唱的是什么东西”,唱的再好听又有什么用?
03
我看到网上一些文章,对喊麦里的一些下作用词非常厌恶,并且很赞同对这种文化形式封禁的态度。
但是要知道,音乐也好,文艺也好,美学也好,这些东西都是有所谓的时代性和阶级性的。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读过《诗经》?
《诗经》里面国风写的是下层民众的苦痛哀乐,大雅小雅写的是贵族的文学和诗歌音乐。而国风里,大部分篇幅都是“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这种东西,翻译成现代化就是“即使你是太阳,我也要和你一起灭亡”,在贵族文人看来这也能叫诗,叫音乐?赋比兴手法都在哪里?文学结构都在哪里?
然后呢,几千年后过去了,文艺的形式早已经翻天覆地的变化,语言都已经几乎不同了,但是底层人的情感却是相同的。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不但用语粗俗直白,而且还有反社会意味,可能还有脏话。无论在当时还是在今天,都是不容于主流社会的。如果今天有这样的歌出来,命运可想而知,不用多说。
《诗经》里还有那些林林总总的直接求爱,描写爱情的诗句,比如《草虫》,说的就是一个女子见不到心上人胡思乱想,见了之后啪啪啪就变得安心了;再比如《摽有梅》,直接说“小伙子们,都快来追求我吧!”,这些无论在当时,或者再今天,要是被唱成歌,恐怕都上不了大雅之堂吧。
再比如这首《野有死麇》: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 无感我帨兮, 无使尨也吠。
因为是文言文,现代人直接看不清楚。前面四句用打猎的野鹿被捆绑来隐喻少女见到了英俊猎手的性暗示;后面三句干脆就直说了,“我们要慢慢地相爱,不要直接撕我的衣裳,当心惊到狗叫出声来”
这样地歌词,放到今天也脱不开下流二字,但是确实反映了底层人民地生活和爱情,当然称得上有艺术价值。
前一阵我研究香港底层市民音乐,发现就有这种类似的一大批咸湿歌曲,即使在香港也是登不上台面的,但是反应的确实是底层人民的生活、痛苦以及社会理想的失落,在底层人民之间一直广受欢迎。
在我看来,这些当然可以算是音乐、算是艺术。这里不方便展开,有兴趣的人可以自己去找这块的资料。
反过来看杨坤呢,他可不止diss了喊麦,再之前他也diss过刀郎,最近又在直播里diss了刘德华,都觉得他们做的不是音乐,他们也不叫真正的歌手。
当然,喊麦不是刀郎那种县城风格的音乐,更不是刘德华那种口水流行歌,但是他同样代表了更底层民众的喜怒哀乐和音乐理解,这批人在中国又七、八亿之多,他们才是中国的大多数。
我看到网上有人说:“中国的音乐真是在走下坡路,现在音乐审美居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然而实际上,我们国家本来就有这样大规模的底层人口,他们在漫长的历史里从未进入过主流社会的视野里,他们的存在和思想都从未受到过关心。
而在今天,他们终于能够上互联网、看视频直播、听喊麦、用啤酒浇头来表达痛苦,用流量的方式来表达他们所认知的音乐,但是他们所作的一切,在主流社会看来依然是完全的不理解,觉得他们不可理喻,觉得他们应该封禁,觉得他们拉低了中国社会整体的审美趣味和素质水平。
这是不是最大的讽刺?
事实上,并不是他们拉低了中国社会的整体水平,让这个时代变得更坏,而是他们这些人本来就一直存在着,只不过现在他们有了一定的话语权。
如果说这个时代有悲哀,那么并不是什么流量压过了艺术,也并不是什么整体审美趣味的下滑。
底层青年们如今终于学会了在互联网上表达自我,他们懂得了用自己熟悉地音乐形式自娱自乐,朴素地表达他们得理想,他们的欲望,他们的快乐和痛苦。他们中的一些人,克服各种困难终于获得了流量,好似成了名人,收到了现实社会地关注。但是实际上在主流人群和文化精英眼里,他们什么都不是,他们就是社会拖后腿地,他们就该被封禁。
真正的悲哀,是明明我们是一家人,我就站在你的身边,但是我们无法相互理解。我表达出了我的生活、我的情感、我的诉求,你却根本听不懂也不在乎我在说什么,我在做什么。
多给对方一些理解和宽容吧。今天再看新闻,《惊雷》已经从全平台下架了,MC六道也在呼吁停止对他的网络暴力。而有一些人,甚至开始呼吁有关部门封杀喊麦文化。如果真的封杀了,底层青年也依然会在他们的地下社会里自娱自乐,听着喊麦,买着假货,啤酒浇头,痛苦、快乐并迷茫着。社会阶层的苦乐情感并不互通,也并没有任何事情得到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