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和爱人出门散步。
冬日的黄昏寒风料峭，背阴处还留有残雪。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子，急如流水。天气冷，散步的人少，走得也快。
但是那对父子仍在，缓缓地，蹒跚地走着。儿子的手放在父亲肩头，笨拙地移动着脚步。每移动半步似乎都费了很大劲。他的两脚不能交错向前，只能一只脚前移，然后站立，再移动另一支脚。
那位父亲两鬓斑白，穿着一件洗得褪了色的羽绒服。为了迁就略矮于他的儿子，身子要略微后侧着，这样走起路就显得有点吃力，虽然冬天，他的额头已经渗透出细密的汗液。
边走，他边和儿子聊天。我走过他们身边，放慢了脚步。他讲得都是些生活琐事，有他听到的，有他看到的，有的就发生在他家中，絮絮叨叨，杂乱没有条理。
“又出来散步啊！”我问。
“是的。”他憨憨地笑了笑。我给他一支烟，他摆了摆手。我这才明白，儿子和他近在咫尺，他担心抽烟会熏着儿子。
真是一位细心的父亲啊。
那孩子两只眼睛转向了我。那是一双略显呆滞的双眼，嘴角流着口水。他父亲连忙掏出软纸替他揩净，然后装进衣袋。
“每天都要带他出来走走，活动活动；说说话。”
其实这个孩子基本上没有语言表达能力，说话含糊不清，一张嘴，就流哈喇子，但是那位父亲还是刺激他不停地张嘴说话。
这位父亲真是用心良苦啊！
我满含同情，想表达自己的担忧，但又觉得唐突，不好开口。那位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讪讪地笑了笑说：“习惯了，都将近20年了！”
“20年！”我惊叹地脱口而出。这得多大的耐心，这又是多大的付出。但是那位父亲似乎没有在意我的惊讶。
“5岁之前，他也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说到5岁前，那位父亲声音变得明亮了起来。每一位男子初为人父，都有那种溢于言表的喜悦。
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逗孩子玩，顶在头上，抱在怀里，含在嘴里，幸福在心上，温暖在胸中，快乐在脸上，半夜三更，都要点亮灯，端详半晌。
干活，吃饭，走路，睡觉，脑子里都是儿子粉嘟嘟胖乎乎肉滚滚的脸蛋。孩子刚能呀呀学语，念童话书给他听，唱歌给他听，孩子格格的笑声，哪怕生活再忙再苦，心也是甜的。
儿子刚刚学会走路，于是递他给一只手，一个手指，儿子拉着手指迈出了人生第一步。儿子欢腾，快乐，做父亲的更兴奋，更开心。
可就在5岁时，一次高烧，一场重病，儿子患了脑瘫，晴天霹雳，整个人都仿佛处在风雨飘摇中。四处求医问药，南到上海，北到北京，寻遍名医，尝遍偏方，可是无济于事，只能接受现实。
他同我讲起这些事情时，语气悠悠，像说着别人的故事，但是那种平静的语气中包含着多少无奈、辛酸，我想每一位做父亲的人都能体会得到。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话刚出口，我就感觉有些唐突了，但已收不回了。
“我从来不敢想将来啊！”
一位带着这样儿子的父亲他是不敢奢望明天的，他也是没有明天的，他只能坚忍地活着，最好活得比儿子更长久一些。虽然我们都知道，那样是残忍的，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说，马路上车来车往，我特别害怕哪一天走路不小心被撞了，有时候，看到一些死亡消息，我会突然想到哪一天死了，他怎么办；有时候，晚上睡觉，会突然惊醒了。尤其是岁数一天天大了，这种恐慌更加厉害。
“父亲就是儿子的一根拐杖！”我感叹着。
“是的，可是就怕哪一天这根拐杖也做不成啊，留下他一个人孤伶伶地在世上如何是好啊！”
我看着眼前这位年龄和我相仿却更显苍老的陌生人，内心突然有种难言的苦涩。
当人老了，儿女就是父亲的一根拐杖，可是这位父亲却不敢老，害怕死，只因为他心中有割舍不下的牵挂。当这份牵挂变成担忧的时候，也正是人生残忍不忍直视的时候。
每一位孩子出生，做父母的都希望他健康，当孩子渐渐长大，上学读书，于是父母的那份希望就变得越发丰盈了；孩子成绩越优秀，父母的期望也就越大，甚至会忽略孩子成长中的不快或者痛苦。
当生命回到最初始阶段时，健康，才是父母心中最真切的愿望；健康，却只能成为眼前这位父亲最不敢奢望的幻想！
“天冷了，小心着凉！”
我礼节性的叮嘱他几句，然后就走开了，身后，那父子俩步履笨拙，蹒跚地地走着；孩子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说着。
真希望这对父子就这样一直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