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奇医生的最后一个夏天【上】

“呐,要我说,伊奇。你来市里的医院,不用那么辛苦,甚至还有红包收。”饭桌上曾经的班长邓文钦对伊奇说道。

“是啊伊奇,你上学的时候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在兰州,哪个医院会不要你,非要窝在小村子里,自己生病了还没地方看哩。”坐在伊奇旁边的曹杰接过邓文钦的话。大伙哄堂大笑。

伊奇也不明白,为什么同学聚会的焦点会到他的身上。他尴尬的笑了笑说:“是个人都会生病的,村里的人也会。”“管那么多干嘛,自然会有傻子去当……”邓文钦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收口。

伊奇明白他要说什么。“那我宁愿当这个傻子。”伊奇平静的说。

伊奇不再成为聚会的焦点,而众人也没有被这个小插曲影响,聚会仍然是聚会。

酒局终了,邓文钦提议去打牌。“伊奇,你小子跟我同学六年,从没和你打过牌呢。”邓文钦笑着搂着伊奇的肩膀,酒精开始作用在大脑,他忘记毕业时大伙硬拉着伊奇打牌,让他输掉回家路费的事。“也许打过,只是你忘了。”伊奇看了看眼前的邓文钦,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以后聚会就不要叫我了,我……挺忙的。”他转过身,逐渐离开同学们的视线。

“村子里有多少人啊,还挺忙的。”他隐约听见有人说,也听见有人笑。他摇了摇头,往家里走去。


我第一次见到伊奇,是我六岁的时候。也许更早,我不得而知。我的记忆只到六岁,六岁前是一片虚无。大概我生下来即是六岁,但当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我的父母时,他们笑作一团。

我额头左侧的伤疤,是我六岁时的杰作,也是伊奇的杰作。我记得我从石板上滚落,掉入浅滩。不断有液体流过我的脸颊,六岁的我分辨不出那是鲜血还是河水。

之后的事我再也不记得,醒来时看见伊奇坐在我旁边——我似乎在伊奇的家里。

“醒了?”他笑着说。“醒了。”我也笑着说,但一笑额头就作痛,我只得作罢,但他知道我要对他笑的吧,我想。

“谁家的孩子?”他仍然笑着。我努力思考着他是谁,但大脑中没有关于他的数据。

“我爸爸是徐翔。”还好,我的大脑没有忘记我父亲的名字。

“老徐家的孩子。”伊奇把我扶起来,“走吧,送你回家。”我直起身,摸了摸额头,已经被包扎上了。

“你的运气还不错。”伊奇仍然带着他温和的笑容。“不然你就在那条小河里睡一晚上咯。”

“河里有水猴子,专吃小孩子。”我拉着他的手臂,希望他看穿我难以表达的感激。

伊奇把我送回了家。我在他的肩膀上睡着,星河涌动,万物噤声。


后来我喜欢去伊奇家,13岁那年夏天,我放了暑假,去找伊奇时,伊奇告诉我,他捡到一只猫。

“他就蜷缩在我家门口,可爱的小东西。”他把猫抱在怀里。

“奇哥,猫也会生病吗。”伊奇多少岁,没人知道。我父亲告诉我,他年轻的时候就找伊奇看病,那他大概跟我父亲同龄。但他看起来如此年轻,我不想叫他奇叔,就一直叫他奇哥。

“会的。小钒,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有所缺陷。于是他们就会生病。”伊奇看着我说。

“所以你才会出现,对不对?”我总觉得伊奇是为了某些人而出现,为了村子里的人,为了被疾病折磨的人。

“你说得我倒像个救世主。”伊奇笑了。“不是因为你们会生病我才出现,没有我,还会有别人。”

“没有伊奇,还有二奇,是不是?”我笑着说。

“哈哈,是了。”伊奇也笑了起来。

“但是伊奇是真实存在的,二奇并不喜欢这里。”我说。

伊奇突然沉默了一会,半晌,从未有过的严肃出现在他的脸上。

“但是小钒,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会走吗?”他问我。

“什么时候都不会走。人都是会生病的,而你就是医生。”我看着他说。

“你错了小钒,当那条路修好的时候我就会走。”他用手指了指村里正在修的水泥路,据说这条路很长很长,一直通往兰州。村里的人爱这条路,于是他们每天都起早贪黑的,给施工队力所能及的帮助。听大人们说,本来计划过年才能修好的路,这个夏天结束也许就能完工了。而即将上初中的我,也将从这条路启程,前往未知的世界。

“可是……”话音未落,一个女人抱着她的孩子来到了伊奇的家里。伊奇把猫放进我怀里:“你帮我照顾它一会。”我看着这只狸花猫。深灰色的瞳孔与人类相距甚远,黄白相间的花纹,竖起的耳朵好似能听见我对他的赞美:“美丽的小猫。”它很乖,一动不动的在我怀里。屋子里伊奇为那位孩子忙碌着,我则陪着这只猫听着夏天的蝉鸣。


我最后一次见到伊奇。是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去向他道别。

“小钒,我得走了。”伊奇看着我说。那只狸花猫就在他的鞋上安静的躺着,不发出一点声响。

“奇哥,是不是弄反了,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我带着些许的疑惑。

“我得走了。我和你说过,路修好我就会走。”伊奇没有露出他招牌式的笑容,我有些不习惯。

“去哪里?”我问他。

“总有人会生病的。”他说。

“那我们呢?我们也会的,你走了,我们还是会生病的。”我看着他。

“路修好了,小钒。”伊奇背过身,点着了一根烟,我从没见过他抽烟。“你们去县城里的医院吧,那里有上百个和我一样的医生。”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那你就要继续去没有路的地方当医生了吗?”

“是的。”

“我也得走了,我要去县里读初中了。”我对他说。

他却好像没听到,一言不发,抽着烟。很快烟抽完了,他缓缓开口了。

“小钒。外面的世界也许很精彩,但你要记得,人总会生病的。他们会有各种各样的病,自私、贪婪、懦弱、愚蠢,这些你在课本上读不明白的词语,以后你会明白。”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好了,你回吧,我去收拾东西。”伊奇转身进屋。脚上盘着的狸花猫也起身,跟在伊奇后面进了屋。


之后的某个雨夜里,上山砍柴的陈伯路过伊奇的家。他敲门想要避雨,伊奇是村子里最热心肠的人,此刻却一直没有开门。他想起大家都说伊奇已经走了,那这间屋子便空了出来,他用力一推,门被推开了。

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倒在地。片刻之后高喊:“伊奇死了!”

我在睡梦中被父亲叫醒,他告诉我伊奇死了。

我掐了掐自己的手臂——不是做梦。

我们来到伊奇的屋子外。村子里的大人们都到了。

“他咋能死了呢?不是说去县里工作吗?”

“是啊是啊,他不是看不起村里医生的工作,一直想走呢吗。”

“要不是村里只有他一个医生,我才不找他。”

“他以前给我开了一盒治胃疼的药,收了我4块钱!还跟我说是成本价,谁信呐!”

“不过他死了和走了没什么两样,反正没人会找他看病了。”

大人们在窃窃私语。

我听见他们说的,顿时充满了恶心与愤怒。

“你们家小孩发烧的时候你不骂他!你手被镰刀割伤的时候你不骂他!你们说他看不起我们村子,他不也在这干了二十几年了吗!我……”我被父亲捂住了嘴,他让我不要再说了。

村民们也都停下议论,静静地看着倒在屋子里的伊奇。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但是死的时候也许经历了巨大的痛苦,表情十分狰狞,口吐白沫。几只苍蝇在他的身体上来回盘旋,思考着什么时候可以在这个身着白衣的尸体上产下他们高贵的飞行动物的卵。

伊奇的猫也趴在伊奇的身旁,“猫也随着伊奇去了吗?”我想。眼泪开始无法控制。伊奇的屋子外一片泥泞,刚下完雨的夜空清澈而凉爽,星星渐次出现。雨停了,彩虹是否出现,我不得而知。而承载着伊奇的回忆的暴雨降落在我的身上时,我知道这雨不会停,彩虹更是遥不可及。

“喵。”这只狸花猫被嘈杂的村民吵醒了。


后来警察的验尸报告出来:氰化物中毒死亡,排除他杀。

伊奇是自杀的。

我领养了他的狸花猫,它还是和以前一样,懒洋洋的。

伊奇留下了他的猫,也许它有着未完成的使命,也许它只是逃过一劫,没人知道。

我打开新买的日记本,在扉页上画上了这只狸花猫躺着的模样。

“也许伊奇只是变成猫了。”我想。

我无从知道为什么伊奇要自杀,也无从知道他说的“要走了”究竟是安慰我的话,或是他的真实想法。当那只猫躺在他身旁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当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又在想什么?

狸花猫不知何时已经跳上了我的桌子。我看着它,他看着我。

“这世界上总会有人生病的。”我想。“只是伊奇他再也不会出现了,新的病人源源不断,新的医生连绵不绝。只是伊奇不会再出现了。”

我合上日记,抱着狸花猫站在窗前。

夏天就要就要结束了。

屋子外的桦树叶仍然保持着绿色,我明白它们会在一夜之间变黄,并在另一个夜晚匆匆掉落,就像伊奇一样,悄无声息的离开。

“我也许是伊奇治愈的最后一位病人了。”我想。“只不过这一次,治愈的并不是我的身体。”

“喵。”狸花猫叫了一声,挣脱我的怀抱,蜷缩在角落里,睡着了。


2019年。

徐宇钒在收集他的日记时发现,在他日记的扉页画着一只睡着的狸花猫。

此刻不远处的音响响起苏打绿的《小情歌》。53岁的徐宇钒对情歌不太感冒,但他认识这只猫。

“你知道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跌倒,我会给你怀抱。”

他好像记起,最后一位被伊奇医生治愈的病人,是在雨夜匆匆地敲伊奇医生家的门。

医生遗留的猫治愈了他的最后一位病人。

“魔幻现实。”他想。“猫怎么能治病呢?”

“一定是伊奇变成了猫。”

不远处有一个声音响起。

53岁的徐宇钒抬头环顾四周,却仍然空无一人。

再回头时,他回到了13岁的夏天。

“魔幻现实。”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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