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魅,食色性也,寄人为生,以色为食。被寄食者,灵气渐失,容颜尽毁,为世人厌弃矣。
为魅者长成,冕世间最美艳之妖,其颜绝丽,小可倾人,大可,倾天下。
一
我向来认为,花旦姐姐是人间一等一的大美人,所以那个让她一刀毙命的人,还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啊。
我是一只魅,食色性也,身形不过十岁,照花旦姐姐的说法,像你这样修炼,怕是一辈子都不会长大。
从某方面来说,我确实算得上是一只奇怪的魅,沉睡在荒无人烟的山洞中,如果不是花旦姐姐带我出来,怕是一辈子也没有机会长大。
花旦姐姐是只养魅的妖。狐妖也向来绝色倾城,但却是不能和魅相提并论的。狐妖惑人以皮相,而魅惑人则以心。
数月前,我随花旦姐姐进了凉城最有名气的风月场所,摘星楼。摘星楼的姑娘大都多才多艺,举止端庄,似高高在上而又不可亵渎的大家闺秀。
的确,沦陷风尘以前,她们都有着不错的出身,官家小姐也是不少,但到了这般地步,也不过是明面上挂着贞洁牌坊,暗地里行着苟且之事。
花旦姐姐红衣一舞,艳惊四座,从此成了摘星楼挂牌的艺妓。
我们以姐妹相称,在这诺大的青楼中获得了一席栖身之地,她最爱的,便是带着我拜访各家姐妹,当然,也会遇到一些冷脸,于是她就会讲述一个故事,然后我们三人便抱成一团,为共同的悲剧人生泪流满面,相拥而眠。
当我们访遍了所有美人后,花旦姐姐有些崩溃的发现,我还是小孩模样,一丁点儿的变化都没有。
“你怎么就长不大呢?”花旦姐姐皱了眉。
那真是出乎她意料,她确实为我费了不少心,也贡献了不少妖力,照理说我再怎样也是可以长大一点点的。
“或许我是只与众不同的魅,以丑为食呢?”我无所谓地耸耸肩。
“以丑为食?”花旦姐姐嗤笑,“这是断不可能的,没有一只魅会以丑为食,我死也不相信。”
事实证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花旦姐姐死的那天,我终于找到了那个能让我长大的人,而且,他确实是我见过的世上最丑的人,没有之一。
他的剑却是很漂亮的,执剑的手也很漂亮,右手背上那仿若水滴的红色胎记也真真是很漂亮的。
所以当他的剑直直地刺向花旦姐姐的时候,我竟对着他的手看呆了,忘了自己或许也该帮帮花旦姐姐。
一舞毕,红衣染血,是另一番倾城色,我想,他们定是相识的,自他出现的那一刻,花旦姐姐的眼中早已放弃了一切抵抗。
他让她跳完了最后一支舞,她让他一剑穿心。
“潋沧,你可甘心?”失去生命的最后一刻,花旦姐姐的双眼固执地看着他,说出了她人生中最后一句话,然后,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有鲜血自她身体流出,蜿蜒成河。
可她至死,也没有等到答案。
“我奉陛下之旨诛杀妖妃,”那人戴着鬼面具,一身黑袍将自己牢牢罩住,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却是红色的,妖冶似血的红,真真像是从地狱而来索命的恶鬼,声音嘶哑刺耳,难听得紧,“今日之事,断不可泄露半分,否则,斩。”
那双红瞳四下一扫,所有人纷纷低头,不敢与之对视,当然,除了我。
二
他走到我的面前,蹲下,“你不怕我?”
“你会杀了我吗?”我大睁着眼,天真无邪地看着他。
“不会。”
“那不就得了,”我眯眼朝他笑,“你又不会杀我,我干嘛要怕你?”
花旦姐姐常说我笨,分不清好人和坏人,看不清世事险恶,人心不古,但我始终觉得,是花旦姐姐偏颇了,我只是不爱去揣测人心,并非不聪明,比如,我现在就知道,跟着潋沧一定没好事儿,我却仍是心甘情愿的跟着他。
我想,我可能真的是食丑为生,或许只要跟着他,某一天我真的有可能长大。
潋沧砍下了花旦姐姐的头颅,放在了一个精美的沉香木匣子中,然后他火化了花旦姐姐的身体,将她的骨灰撒进了悯溱河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悲伤,那种兔死狐悲的悲伤,于是我问,“为什么要杀了花旦姐姐呢?”
“因为她是妖。”
“我也是妖啊。”
他低头,看着我,似嘲弄似怜悯,““所以你也会死的。””
“啊?”
“骨灰没了,该回去了。”
“哦。”
见我这样平淡,他反忍不住了,“你不怕死?”
“如果怕有用,”我看着他,歪头想了一会儿,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大腿,“怕,好怕,我好怕死啊。”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瞬间僵硬,我却仍舍不得撒手,尽管这副身体干枯硌手,像具骷髅,但切切实实地存在着我喜欢的东西。
“你……”他的声音依旧嘶哑难听,在我耳中却那样低沉悦耳,“不是一只魅吗?”
知道他疑惑什么,我仰脸朝他一笑,“对啊,但我是一只与众不同的魅,我食丑而生。”
“食丑而生?”他轻呵了一声,似笑似嘲讽,“那你尽管食吧,我也唯有这个而已。”
“真的?”我双眼放光,亮晶晶地看着他。
他终是疑惑地看着我,“你真是食丑而生?”
“是啊是啊。”我狂点头,抱紧他的大腿。
“那么我会怎样?”他问,声音有点忐忑,但十分认真。
“变漂亮呗,”我耸耸肩,“你该不会不愿意吧?”
他的身体有轻微颤抖,漂亮的手搭在面具边上,红色胎记鲜艳欲滴,他缓缓揭下了面具,看向我,“就算这样,也可以吗?”
我惊了一下,他的五官生得是极好的,可惜脸上沟壑纵横,疤痕遍布,再加上红紫的发皱的皮肤,就像是七老八十的老头一样,我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见我这副样子,他讥诮地笑了,就像经历干旱的土地裂开了一条缝,“呵呵,害怕了……”
他的话还未完,我已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我知道,我长大了,从十岁的只能抱住他大腿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十四五岁的与他肩一样高了的女孩子。
见他傻呆呆地站着,我颇为骄傲地看着他,“怎么,被我迷倒了?”
““呵,不过如此。””他回过神来,答案很是欠揍,他居然在嘲笑一只魅的长相?
人可忍魅不可忍,我跳脚,“怎么,你有见过比我更美的姑娘吗?”
““当然见过,她……””他闭了嘴,皱巴巴的脸有些狰狞,定是陷入了某些回忆中吧,或悲伤,或喜悦,都是他记到了心尖上的东西,我突然很羡慕那个比我还漂亮的人。
“她也是一只魅吧?”容貌能胜过魅的,也只有魅了。
“你很聪明。”他并不答话,反而夸奖起我来了。
“我一直都很聪明。”
“聪明不一定是好事。”
“不聪明一定是坏事。”
我和他干瞪眼,瞪着瞪着,自己反倒笑了,我知道我的笑容很美,曾经也有人那么说过,他从不轻易称赞人,却不止一次的对我说,“姽婳,我喜欢看你笑。”
见我笑得开怀,他倒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喂,饿了吗?我做饭给你吃吧。”抓住一个人,就得抓住他的胃,我向来很认同这句话。
三
一匹马,一把剑,一双人,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可惜骑马的人是个呆子,他的脑袋里只有目的地。
凉城是离皇都最近的一座城,而摘星楼又是处在靠近皇都方向的边缘,所以潋沧现在,是要带我回家吧?
我虽不知道他的来历,但奉皇命处斩妖妃的人,一定非富即贵,我开始期待起即将到达的地方,是一座王府呢还是一座官邸呢?
其实我要求不高的,一张床就足够了,嘿嘿,如果只有一张床,我们就可以睡在一起了。
心里刚打着这样的小九九,马就放缓了脚步,看来是要到了,我打量着周围的建筑,雕梁画栋,处处皆华美得很,看来美梦得落空了,我有些黯然。
潋沧翻身下马,朝我伸出了手,四周突然支出了很多脑袋看着我们,打量中带着厌恶,我怒极,“没见过美女吗?”熟料马突然抓狂地扬起了前蹄,我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由得摸摸脑袋,眼中含泪地看着他,“潋沧,疼。”
他把我拉了起来,就要松手,我发挥着小强般打不死的精神打死都不松手,他没辙,只能任我紧紧地靠着他,回头看见那些惊呆了的人,我朝他们做了个鬼脸。
潋沧的家,竟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破败十分,别说仆人了,连个鬼影都没有,又小又低矮,太阳走到西边的时候,怕是连阳光都会被周围的高楼挡住,独门独院,寒碜得很。
难怪潋沧性格这么阴暗,我下定决心,定要改改房子,改改他的性子。
他突然揪住我的手,问,“为什么?”
我看着手上那一把马毛,讨好地对他笑,“他们目光太讨厌了,我一时生气,就……”
“不要背叛我,”他用力的握住我的手腕,“永远也不要。”
我撇嘴,“你对我真没信心。”
见他挫败地看着我,我勾唇一笑,“潋沧,你若死,我绝不苟活。”有什么誓言,是比生死还宝贵的呢?我就这一条命,我愿意把它交给你。
才刚到家,连口热饭都没吃上,皇上就派了侍卫宣潋沧进宫,我用了厨房最后一点米煮好了饭,环顾四周,却愣是没有看到一根菜的影子,打扫好房间,我关上门,决定去集市上买点菜将就吃上一顿。
皇都确是比凉城繁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正挑花了眼的时候,突然听到周围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话,“听说西城那里出现了一个丑八怪,我们也去看看吧。”
“丑八怪有什么好看的,瞧你大惊小怪的样子。”
“这丑八怪可不简单,听说曾经是皇上的宠臣,后来竟和皇上的女人有了私情,两人还策划逃出皇宫呢,可惜女人是逃了,丑八怪却被抓住了。”
“啊,皇上还容得下他?”
“如今皇上啊,一颗心全扑在滟妃身上了,也不知道滟妃和他什么关系,竟为他求情,皇上只让他杀了那出逃的女人罢了,可不,这是完成任务回来了吧。”
“他真下得去手?好一个负心人……”
“哎,姑娘,这洋葱你拿手里好久了,到底买不买啊?”
“买,当然买了,”我把早已经碎成渣渣的洋葱丢进了口袋里,“多少钱?”
“就买一个?”店主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嗯,”我点头,真诚地对他笑,“就一个。”
他呆了呆,“哎,算了,就一个洋葱而已,送姑娘了。”
我抬头呈四十五度角忧伤地仰望天空,哎,这真是个看脸的社会。
四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潋沧如此狼狈的样子,周围无数的人对他指指点点,他面无表情地走着,鬼面具不见了,露出皱巴巴的丑陋的脸,真像一只被丢弃的困兽。
我用此生最迅猛的速度,冲到了他的面前,“没我漂亮的都给我闭嘴。”我第一次庆幸自己是只魅,拥有着凡人难以比拟的美貌。
可惜,我也仅仅是只魅而已,沉寂一会儿后,更难听的话语将我们淹没,我拉着潋沧狼狈逃窜,当大门关上的时候,心还是扑通扑通的狂跳个不停。
潋沧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目光却是狂热的,他径直脱下了黑衣,白色里衣下的身材不再是干枯瘦弱,而是略略长了些肉,背上鞭痕道道,血迹染红了白衣,他问,“我的脸什么时候可以恢复?”语气中满是希望,蒸腾着勃勃的野心。
“少则半月,多则三五月。”
“眼睛和声音呢?”他期冀地看着我。
我看他半晌,笑着摇摇头,“潋沧,我只是一只魅而已,一只还没有长大的魅。”
“是我贪心了,”他自嘲地勾起唇角,旋即说,“姽婳,谢谢你。”
“谢就免了,先告诉我,你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
他的目光黯然,“花旦的头被喂了狗。”
“潋沧很喜欢花旦姐姐?”
“是我欠了她。”
我没有揭人伤疤的乐趣,所以也并不知道潋沧的愧疚从何而来,我只知道,那天半夜,有人敲门,送回了花旦姐姐的头。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只魅,谪仙一样的长相,眉间鲜红的三瓣莲,正是魅成熟的标志。
她踏月而来,披着白色的斗篷,像一个精灵。潋沧没有开门,只默默地看着她走远,而眼里的情意却是如此深刻。
“你喜欢她。”
潋沧不回,我知他是默认了。
“那她喜欢你吗?”
潋沧不回,我当他是否认了。
“如果她不喜欢你,潋沧,你喜欢我好不好?”
潋沧终于回了,他说了两个字,“不用。”
潋沧很忙,他总有做不完的任务,每个任务都危险而又致命。
我也曾缠着他去过一次任务,然后发现自己不过是去添乱而已,就安了心呆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做起了煮饭婆,他有时回来得早,匆匆扒了几口就走了,有时回来得晚,直等到半夜,只得重新热了再吃。
左右我没事,耐心还是挺多的。
见我总是一个人呆着,他便送了我一个礼物,是一只小狐妖,化成人形后就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除狼妖的时候,潋沧救下了这只小狐狸,他的父母,却都死在了狼妖口中。
小狐没有名字,我想了想,眯着眼睛对他笑,“不如,就叫你潋婳吧,潋沧加姽婳,真不错。”
熟料小家伙坚决抵制这么娘气的名字,潋沧也在一旁不赞同地摇头,我撇撇嘴,“那潋泱好了,不能再改了。”小狐勉强同意,从此,家人就多了一个。
真好,就一家三口了。
五
多了一个人,终是热闹了几分,我领着小泱侍弄我的花,给它浇水,晒有限的太阳,小泱不解,那明明只是一个空花盆罢了。
“笨,”我敲了一下他的头,“因为还没发芽,等着吧,这会是一株最美丽的玫瑰花。”
“可以买啊,玫瑰花不都差不多吗?”他抱着头,不解地看着我。
“不,”我笑着摇摇头,“这朵花是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
心情好的时候,我总爱给小泱讲故事,许多形形色色的传说,也有狐狸的故事,魅的故事。讲着讲着,小泱就烦了,因为我翻来覆去,也就两个故事而已,他听得都能背下来了。
“喂,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叫云泱的人?”某次讲故事,他终于打断了我。
“是啊。”我很诚实地点头。
“那潋沧哥哥呢?”
“喜欢。”
“姐姐你居然同时喜欢两个人,我要去告诉潋沧哥哥。”
我笑着揪住了他的尾巴,“怎么会呢,我向来最专一了。”
“啊,姐姐饶命,别拽我的尾巴,疼……”
当然,我也会做些正事,比如,到处走走,窜个门。
小泱对我总是打着潋沧妻子的名号很是不屑,我给了他一拳,“不然人家能让你进吗?”
“姐姐干嘛要讨好他们,他们对哥哥也不怎么友好啊。”
“你想让家里下午能晒太阳吗?你想让哥哥老是受人白眼吗?而且,蹭顿午饭还能节约不少钱呢。”
小泱向来觉得我只是在做无用之工,直到我成功让三家人在楼顶的墙壁安上了铜镜,小泱才不得不高看了我一眼,经由那反射的太阳光线,我们终于在下午告别了黑暗,可是潋沧总是很忙,他甚至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不过没关系,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当然,大多时间里我都在雕刻面具,皮肤是红紫的,裂痕很多,还有一定的厚度,这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和精力,而这些东西,我向来不缺。
我制作面具的时候,小泱就在一旁乖乖的看着,俨然有几分学徒的样子。有时他也会问一些特别的问题,比如,潋沧哥哥为什么要戴这么丑的面具呢?在他眼中,如谪仙一般的哥哥怎么能被这种东西亵渎?
是啊,潋沧终于恢复了他本来的面目,那是一张高贵傲气,清冷绝尘的脸,看着颇有距离感,他也越发疏离,脾气渐不可揣摩。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小泱的问题,只能摸摸他的头,告诉他,大人总有不得已的苦衷。
就这样过了半年,皇都出现了一个传闻,宠冠后宫的滟妃失宠了,皇上突然怀念起了那个早已经被他斩杀的妖妃,花旦。
那天,潋沧比任何时候都回来得要晚,天已近黎明,饭菜早已凉透。那是我做得最丰盛的一顿饭,小泱不懂,我为何非要拉他一起等潋沧回家吃饭,就像他不懂我为何要把他定义为家人,而他明明只是一个来学做面具的。
那顿饭最后到底没能吃成,潋沧身上受了好多伤,鞭伤刀伤烫伤,血迹斑斑,很难为他还能撑着走回家,没在半路上晕过去,可他到底晕过去了。
他醒的时候是在下午,我很想给他看看我的成就,可惜那天是阴天,没有阳光,阴沉沉的天空比任何时候都显得黑暗。我在房间里摆满了蜡烛,企图驱散心底的那点不安。
他静默地看了我许久,仍是静默。
我对他笑笑,他右手上的胎记还是那样漂亮,鲜红的水滴。
我突然有些绝望。
后来,潋沧还是开口了,他说,“姽婳,你能不能进宫?”
“不能。”我干脆地拒绝他。
“皇上一定会喜欢你的,权利,财富,你什么都可以拥有。”
“那你的爱呢?潋沧,我想要的,不过就你而已。”
瞬间沉寂,然后,他似下定决心般,说,“我会接你回家的,也会娶你的,姽婳,能不能帮我,这最后一个忙?”
我看他半晌,笑着说了两个字,“骗子。”
六
第二天,我还是随着潋沧进宫了,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没带,除了那个也许永远都不会开花的花盆。
大殿之上,我见到了天下间最尊贵的皇上,也见到了那个如今颇为狼狈的人,潋滟。我冲皇上笑得无邪,我知道,我的笑容最好看了。
“旦儿……”向来尊贵的皇帝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差点落了泪。
我只是笑,“我不是花旦,我是姽婳。”
那天,作为交换,潋沧带走了潋滟,而我,被留在了宫中,也将永远留下。
皇上其实长得不错,剑眉星目,有一双健壮的手臂,难怪花旦姐姐那么喜欢他。
也许是近几年太过于酒醉金迷,染了些病态的白,他想抱抱我的时候,我总会拥紧了怀中的花盆,告诉他,“花旦姐姐在这里哦,她会伤心的。”
潋沧将花旦姐姐的头交给了我,而我将她的头焚成灰,埋进了花盆里,花旦姐姐说,如果她死了,她想变成一株玫瑰,最大最红的那种,就像许多年前,她收到的那朵一样。
我相信花旦姐姐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也相信,能实现她梦想的,一定不是我。
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那只跑进山洞的白狐狸,那时候,我还是山壁上的一幅画,她照着我的模样化为了人形,露出了人生中第一抹纯真的微笑,那时我就想,爱笑的女孩运气一定不错,果然,她找到了一个深爱自己的人,可惜这份深爱来得太迟,她没命享受。
皇上最终还是没碰我,他开始整日整夜的对我忏悔,忏悔他当初鬼迷了心智,竟会被一只魅迷惑。忏悔这都是报应,他谋害皇兄的报应。
潋沧是他哥哥,我终于知道了一切始终。
很小的时候,皇上还只是一个任性的皇子,而潋沧的优秀却已经开始惊艳众人,皇子不屑,不过是一个卑贱婢女蒙得圣宠所生的孩子,能比得上正宫娘娘生的孩子吗?
后来的某一天,他在父王的书房发现了一幅画,画中仙女一样的人物,正是潋沧的娘亲,那个卑贱的女人。
一时气愤,他将画带走了,正准备烧毁的时候,冥冥中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有人问,“你甘心吗?”语气轻柔得像是娘亲的耳语。而他早已没了娘亲。他恍惚的摇头。
“我会帮你的,让你成为这天下间最尊贵的人,然后一起共享这天下,你可愿意?”
“那好,就约定了哦。”
他将画送给了潋沧的母亲,就像得了一场疾病,潋沧的母亲迅速衰老起来,不几日便逝世了。她死后,那副画便消失了,与此同时,一个小小的孩子便出现在潋沧的寝宫中,那孩子,和潋沧的母亲,像到了极点。
妖物也好,异端也罢,这本就是个不能存在的东西,可是潋沧舍不得,怎样也不肯将孩子交出去,他死死地抱着她,就像母亲还在身边。
一个晚上,他找到潋沧,问,“你可愿意,为了她舍弃一切?”
“愿意。”
他将他们偷偷地送出了宫,一把火烧了宫殿,那个惊才绝艳的潋沧皇子,就这样掩埋在了那场大火中,当时他是真的以为这一切已经结束,一别五年,他竟真的成了皇上,而他也找到了自己所爱的人,在猎场被他意外射伤的山里女孩,花旦。
她的美明媚而张扬,就像玫瑰一样,倾城的美貌下带着满身的刺,可是他真的喜欢啊,就算伤痕累累,也想将她拥入怀中。
那份爱意是那样炽烈而又真诚,终是打动了花旦的心,他抱得美人归,着实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
后来呢?后来,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做着一个梦,梦中,有一个白衣的女人,背对着他,看不清面容,她说,“你该来找我了,而我,终会找到你的。”
最荒唐的日子,都在和潋沧重逢之后,潋沧闯进他的寝宫,为了一副早已消失的画,潋沧说,“把画给我。”他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的声音,嘶哑难听。
“你养大了一只魅?”见他这副样子,他什么都懂了,“你竟用自己养大了一只魅?”
“她不是魅,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把画给我。”刀又逼近了几分。
“带她进宫吧,见了她,我自会给你。”
哪有什么画,那不过是她想进宫,她来完成曾经的约定了。
我想,如果人心足够坚定,又怎会被魅迷惑,所以我见了她,想给她一个了断。
“可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捂住了脸,有眼泪从指缝流出。
“你被迷惑了。”
“我也不想的,自她出现的那一刻,我满脑子就想着要占有她,一定要得到她,我不知道我究竟在做些什么,我只知道,从今后日日笙歌,怀中却不再是那个我深爱的女人了。”
“为什么要杀花旦姐姐?”
“是潋沧找到她,想让她帮潋滟逃离皇宫,可是……”皇上勾起了嘲讽的笑,“那个女人,又岂会甘心离开?”
“所以事情败露,你就让潋沧杀了她?”
“我也不想的,做这一切我都是不想的,我那么的爱着旦儿,我是真的深爱着她……”
七
“你错了,人心若足够坚定,是不会被魅迷惑的。”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那样的人,怎么会?”
“我见过。”
几百年前,我早已经是一只成熟的魅。饲主是一方霸主,他想让我去迷惑式微的君王,作为一只魅,我是很乐意做这件事的,魅惑天下,向来是一只魅的乐趣。
从某些方面来说,我确实做得很好,从某些方面来说,我又着实失败了些。
一舞倾城,整个朝纲都乱在我的裙摆之下,从此夜夜笙歌,君王臣下不早朝。
这本该是极好的,如果,我没看见他眼里的落寞。那本该浮现出热切情乱的眼,不该有那般落寞的表情,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我盛满酒,风情万种地走向他,“陛下,你可是有何忧虑,姽婳愿同你分担。”
“姽婳,你笑笑就好了,我喜欢看你笑,你一笑,我就什么忧虑都没了。”他的眼神迷离,像一个末代的君王。
有人打着正义之师的旗号,讨伐昏庸的君主,可我比谁都清楚,云泱他,什么也没做。
修宫殿,重赋税,那不过是大臣们的提议而已,牵线提偶般的他,除了同意,又能做些什么呢?
大军压境的那一刻,我正坐在云泱怀中,他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即将取他命的家伙,笑得一脸无辜,他说,“姽婳,再对我笑笑吧,我喜欢看你笑。”
“可你不喜欢我。”我笑着对他说。
“这不重要了,不是吗,我很快就死了。”
“是啊,你很快就死了。”
“后来呢?”皇上问。
我抱着花盆,笑,“哪有什么后来,叛军入宫,斩下了他的头颅。”
“那只魅呢?”
“当然是逃了,难不成等死吗?”
“这是我的命运吗?”
我笑,“当然不是,你可没有那样美的一只魅,”我把花盆递给他,“你只有这个花盆而已,你最好祈祷它能开花。”
那天过后,皇上就不再限制我的自由了,不过我也没地可去,索性去了那座被烧毁后重建的宫殿,那里变成了冷宫,可是皇上妃子少,还没有哪个妃子有福气住进去。
我躺在床上,默默数着时间的流逝,像一具濒临死亡的尸体。而当杀伐之音想起的那一刻,我终于回过神来,起身看向了铜镜。
眉间的三瓣莲鲜红妖艳,而那张脸却是可怖的,伤疤处处,透着扭曲的美感。一双眼艳红艳红的,可真是个妖精。我自嘲地笑笑,声音却嘶哑难听。
花旦姐姐说的对,这世上怎么会有食丑而生的妖怪呢?所以潋沧,我是真的不希望自己长大,可是潋沧,我真幸运,最后我还是赢了。
我很放心你呢,你一定会活得好好的,无论是谁,都在深深地祝福你呢。潋沧,你真幸福,有两只魅,都甘愿为你舍弃生命哦。
魅可倾天下,她倾的天下完了,她又怎可独活呢?不过幸好,还是我赢了。
那天,失踪多年的潋沧皇子重登帝位,曾经的皇上自杀身亡,他的怀里死死地抱着一株开得鲜艳欲滴的红玫瑰,花瓣红透了,分不清是鲜血还是花色。
冷宫中燃起了一把大火,把里面的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曾经皇上绝色倾城的妃子也不见了,端坐高寒的帝位,只剩下潋沧孤身一人。
那个笑得一脸明媚的女孩,终是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他手上那抹鲜艳的胎记一样,再不见半点踪影。
可是,他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有对她说啊。比如,他也,最喜欢她的笑了,比如,他好像,真的喜欢她了。
可是,姽婳,我来接你回家了,你去哪里了?
后记一
高座之上,我一刀了结了云泱的性命,把属于自己的印记埋入云泱的右手之中,那是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也抹去不了的痕迹。一抹鲜艳的水滴胎记,而当三瓣莲重现的时候,便是他爱上我的时候。
曾经,我想魅惑天下,如今,我不过想魅惑你一人而已。
后记二
我是一只魅,栖身在一幅美人图中。
倾覆一朝天下,是魅的乐趣,也是使命。
所以花旦策划让我和潋沧出宫,真是一个笑话。
我爱潋沧,就算他只把我当成亲人,我仍是爱他。所以,我更要留在皇宫。潋沧,我愿意用我的生命,为你倾覆天下。
我不喜欢花旦,她总会让我身边的王心中动摇,所以花旦,你只能去死。希望你的死,能让潋沧彻彻底底对皇上死心。
我没想到,潋沧身边会再出现一只魅,那只魅,竟是和花旦一模一样的长相。她有着深厚的灵力,尽管她的灵力一点点枯竭。
潋沧,你可真幸运,有一只魅,愿意倾其一切让你恢复容貌。所以,到了最后,我也可以自私一点吧?
我放过了皇上,尽管没有我,这天下你也唾手可得。
我终是回到了潋沧身边,尽管天下亡了,我不能独活,与他有短短几日,那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