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敬可爱的爸爸【长篇散文】(二)当上小先生啦(1)

豆晓马


“思念无花,却永远盛开。记忆无用,却永远清晰。”(网友悠悠语)——题记


(二)当小先生(1)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关键之处不超过十个手指头之数。对我爸爸来说,这个转折点来得太突然了。他因家庭贫困不得不于一九六二年春天,辍学回家。那年他年仅十六岁。


忽然停学,出路何在?


一是务农,二是务农,三还是务农。农民的娃儿不认命,还能咋的?


可是不经意间,有些事情就发生了,如同行走在乡间小路上,走着走着就有一片灿烂的风景送到你的怀中来,让你大喜过望。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爸爸刚扛上铁锨镢头干了几个月农活。有一天,村革委会主任派老生产队长来问话:“咱村教学点缺一个先生,你愿意当社请教师吗?”,我爸爸惶恐地说:“我初中都没有毕业……我怕不行吧?”队长爷胡子一捋说:“嗐——看这娃儿说的,怎么不行啊!只要能识字念文章,会算加减乘除就行。天天引上娃娃耍哩,你不会吗?!”我爸连说:“这行!这行!啥时候去学校哩?”“就这几天,你准备一下啊。”


准备啥啊?其实也没啥准备的。只不过是把打补丁的脏衣服洗洗,把长荒了的头发剪剪。我奶奶硬是熬夜做了一双新千层底布鞋。这不,儿子要当先生了啊!


又一个热辣辣的夏日早晨,我爸爸,他一个毛头小伙子走进了我们“豆家咀村学”的大门。说是大门,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对扇小柴门而已。


那是我们村原来的私塾旧址。坐落在西沟畔的三孔老窑洞里。全校共有三个年级,几十个学生。一年级二十几个娃娃占一个窑洞,二三年级共二十几个娃娃占一个窑洞。另一个窑洞算是教师办公室兼宿舍兼灶房兼储物间。


每个窑洞上安了一个对扇木门,一高一低两个简易木窗。坐西朝东,窑洞里面光线当然昏暗,每到冬天下午,太阳偏西,外面还是一片明亮,窑洞内几乎看不清黑板上写的字了。


走进门来,窑洞一边简陋的木架子上靠着一面用床板改做的黑板,缝隙宽的地方一行字分成两截,竟然认不出画的是啥字,写的是啥话。老师用的讲桌是一个无斗的简易木桌。至于学生用的课桌凳就别提了。三行两列共六张“课桌”,全是没上过刨子的丈把长的杨木板,用土坯垒起来的黄泥墩墩支棱起来的。幸好凳子还有有模有样,那都是土地改革时从地主富农家没收来的高低宽窄不一样的长条凳。不过地面坑坑洼洼的,四条腿的凳子总有一条吊在空中,调皮地不愿乖乖地落到地上。


抬头一瞅,窑洞顶上都有几条裂缝黑黢黢的,像盘踞的长蛇俯视着下面的生灵。那窑洞垴上的墙角落里有四五个大鼠洞,天天增多的新土,宣示着这是老鼠大王的领地。这个洞刚塞住,那个眼又钻开了。有时先生正上课,下面的孩子一片尖叫。原来是大老鼠,从孩子们的脚面上勇敢地爬出去觅食去了。这是我爸爸后来的传奇遭遇之一。


“教师办公室”也好不到哪儿去。
进门靠右手即是一爿泥筑火炕 ,一张半旧不新的苇席上,放一床薄薄的被褥。紧挨着火炕是一个灶台,安着一大一小两面铁锅。正是我们陇东老式窑洞民居传统的基本布局,所谓“烟囱朝上,锅头子连炕”。窑垴上一条架板上放几只瓦罐,地上一只大水缸,一担笨重的快要散架的桐木水桶。这是生活区的全部家当。


窑洞左边迎门摆两张从地主家没收来的双屉铜扣铁包角槐木桌子,配两只槐木滚边四腿圆杌凳。再加一张简易桌子。贴着窑洞黄泥墙皮的桌子上搁一溜教学办公用品,诸如无罩高脚煤油灯,粉笔盒,红蓝墨水,墨汁瓶,自制竹子杆蘸水钢笔,外加几支秃毛笔,还有一只壳子铁锈斑斑的暖水瓶。唯一有点当代气质的就是那块机械闹钟,秒针走起来,公鸡头一啄一啄地啄着并不存在的谷粒。不过它总是时不时的闹闹情绪,罢罢工。老师的办公桌上自然少不了一摞一摞的皮面皱皱巴巴作业本,好似农村娃娃营养不良的脸盘子。


“教师办公室”的地面照样高低不平。桌子腿处,水缸背后,火炕旮旯,随处可见老鼠朋友的洞穴,以及堆了好久的旧土加新土。


条件就这么简陋,就认了。何况能与梦寐以求的书籍打交道了。就知足了吧。


在我爸爸进校前几年,我们村学校刚办起来时,“开山鼻祖”是一位姓赵的先生。他是高小毕业,无事可做,即从教谋生。一来可逃脱农业生产队战天斗地的繁重劳动,二来还可以赚一个壮年劳力的全年工分。当然我爸爸后来也享受了这个当先生的“超级福利”的。这也是十几年后他被下一任生产队长的儿子顶替的原因。


话说这个赵先生家在三四里地外的赵家村,只要是天不下瓢泼大雨,冰雹暴雪,天不塌,地不坼,春夏秋冬的每一个傍晚,他都是要回家的。一是给老母猪弄猪草,二是干自家自留地的农活,三是又有男人的其他福利。谁叫他是个过光景的人儿呀。


据说他教书就有点随意发挥了。教语文时,汉语拼音不会,就删减不教,只教汉字。读不准四声声调,就用方言发音。把庄严肃穆的“我是中国人,我爱我的祖国”硬生生地领着他可爱的学生念成“额四——准归人。额奶——额滴祖归”。教数学课时,加减法当然会,乘除法难点的就有些吃力了。特别是三位数的乘除法,经常把例题板演得对不上课本“例题”了,被聪明的娃儿给纠正半天,他还摸不着道呢!讲应用题时的窘迫就可想而知了。


以上所有种种都不算什么,更可恶的是下面这件事。


他在我们村执教伊始,竟然自作主张,给他的学生写书本皮时,将我们祖祖辈辈用了几千年的姓氏“窦”字,统统写成了大豆的“豆”,害得我们这些“窦”姓后人从此进不了《千家姓》。真有些亡族灭种的危险了!


还记得本村我那位有些文化的,做了县处级国家干部的族祖父,临终前还对他儿子我的远方叔父留下遗言:“娃呀,你作为窦氏后代,一定要记得把咱们的姓氏,纠正过来……不然,列祖列宗都寻不着回家的路了,咱窦氏家族就……就绝户啦!”


当我爸爸进校和他做了同事时,他也觉得赵先生这样做不合适,提了几次都无效。他仗着自带资格老辣,一句“我就这样写!你想咋呀?!”,差点就打架。然后,我爸爸就十二分屈辱地屈服了。为了表示对现任校长大人的恭顺,竟然连他自己的姓氏也换成了大豆的“豆”。好在读音还相同,聊可蒙骗列祖列宗,不至于马上降下灾殃来。


(未完待续)



2022年7月于陇东小镇


你可能感兴趣的:(可敬可爱的爸爸【长篇散文】(二)当上小先生啦(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