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 风清扬 原创
譬如旷野沙碛之中，有大树王，若根得水，枝叶华果，悉皆繁茂。生死旷野，菩提树王，亦复如是。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华果。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诸佛菩萨智慧华果。何以故？若诸菩萨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是故菩提属于众生，若无众生，一切菩萨终不能成无上正觉。 ——《华严经》
1
自从长大以后，我就一直处于心灵的焦灼与不安之中，我很少流下感动的泪水，也很少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尽管我也像大多数人一样，终日追逐着幸福，却未曾抓住它的那条敏捷的尾巴。
那天晚上下班之后，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如同幽灵一般游行在城市的街头，然后钻进城市里一间逼仄的出租屋里。夜深人静时分，我取出烟，点燃后，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放在嘴边深吸一口，然后抬头凝视着乳白色的烟圈升起，弥散开来。我低头俯视着窗外灯光璀璨的不夜城，泪水默默从眼角涌出来。一想到明天又要重复今天的生活，一股近乎绝望的崩溃感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夜色深沉，如同我心中的欲望看不到尽头。
“你幸福吗？”我开始审问自己。
答案不言而喻，我过得并不幸福。幸福是什么？人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我活了27年至今都没活明白。当人因生活的重压陷入日复一日的苟且中，当人沦为欲望的奴隶，活着的意义对他而言便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可是，当他一旦厌倦了这种无聊乏味的生活时，便开始谨慎地站在一边审视自己当下的生活，于是怀疑便产生了，由怀疑引发思考，思之不得，痛苦也就产生了。于是他便开始寻求解决痛苦之道，这时，理性思考的价值也便由此产生了。
于是，为了解决心中的困惑，第二天我决定去医院拜访那位老人。
我进入他的病房里，将买来的水果放在他床头的桌子上。
“请坐。”他微微一笑，小声说道。
我坐了下来，审视着面前这位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他头发稀疏，脸色苍白，颧骨突出，那双眼睛闪烁着安详的光。他的脸上浮现出安详的笑容，面对这样一位饱受疾病折磨的老人竟能以如此从容的心态迎接自己生命的终点站，我感到有些诧异。
“怎么了，这样哭丧着脸？”他满脸笑意地问我。
“我感到很痛苦，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我说完，一脸失落地看着他。
“感到痛苦是因为走错了路，回过头来去走那条正确的路就好了。”他说完，轻轻咳了几声，一脸慈祥地看着我。
“请你告诉我什么才是正确的路？”我看着他急切地道。
“你幸福吗？”他突然问道。
“不幸福，一点都不。”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那你再看看我，你一定觉得我此时很痛苦吧？”他笑着问我。
我摇了摇头，说道：“看不出来，至少从你脸上看不到。”
“那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一个忍受着病痛折磨的老人，在即将告别这个世界时，居然能笑着迎接自己的死亡，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做到呢？”他注视着我的眼睛问道。
我回答不上来，只能默默摇了摇头。
“孩子，我很幸福。让我告诉你人生的意义和幸福的真谛吧，在即将告别这个世界，在从生走向死之前，这是我唯一能够为你做的事情了。”他看着我平静地说道。
“您说吧，我听着呢！”我说着，向前倾直了身体，开始认真聆听起来。
2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向我讲述起来。
“我终其一生都在奉行至善之道，直到现在依旧未曾改变过，这成为我幸福的源泉。做出这一改变要从我年轻时的一个经历讲起。
由于家里贫穷，19岁那年高中毕业后我就出来打工了。身在异乡，独自在陌生的大城市里奋斗，我过早地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由于没有学历，我只能进电子厂，从最底层的工作做起。为了生存，我只能从事最卑贱的工作，拿着最廉价的工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把自己卖给了工厂，为了生存，为了活着。有谁会在意一个十九岁少年心中的渴望呢，有谁会关注他心中的诉求呢？城市不会在意，流水线不会在意，在流水线旁来回走动的线长也不会。
效率，为了攫取更多的财富，必须提高生产效率。于是我们自然变成了运作不休的机器人，流水线永远不会停下来，永远都有做不完的产品等着你，日子啊，一天一天，循环往复地度过，也变成了流水线。只是，我的日子有尽头，那尽头便是死亡。一想到我的余生就要在那里度过，我就感到不寒而栗。后来，实在受不了了，领到工资后我就跑了。
我拿着仅有的工资去了一个网吧，白天玩游戏，晚上睡觉，肚子饿了就吃泡面。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月，身上仅有的钱也花的差不多了。
离开网吧后，我独自在城市的街头游荡，饿了就在垃圾桶旁边找点别人吃剩的馒头或饭菜填饱肚子，到了晚上就睡桥洞，或者躲进银行自助取款厅睡觉。那段时间，我真正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没有学历，没有背景，没有人脉，你注定成为社会的低层人士，你的命运也必将被生活这双手推进深渊里。我曾一度在城市深夜的街头被一条恶狗追得失魂落魄，我也曾在无数个深夜里被吹来的冷风冻醒，我曾饱受饥寒，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忍受着那些鄙夷的目光。我曾像一个孤魂野鬼般飘零无依。我也曾试着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玻璃向手腕划去。但是，我怕疼，与其说是怕疼，倒不如说是害怕面对那未知的恐惧。有时候，生比死艰难，而死亡似乎要比生容易得多。于是，有人选择了奋不顾身，有人选择了苟且一生。而我大概属于后者。
再活活看吧，活着总比死了好。我反复告诉自己，因为只要一个人不愿意向生活妥协，惨淡的现实并不能成为成为压死他的稻草，除非他对生活感到绝望了，除非他真的不想活了，除非他连挣扎一下的勇气都丢失了。
我以为我的人生就这样到头了，我以为我会饿死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或是在一个寂静无人的深夜里被冻死在阴暗潮湿的桥洞里。直到那件事情的发生，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那天晚上，夜幕降临后，无处落脚的我像往常一样找到一个自助银行取款厅里睡觉。我将捡来的纸片铺在地板上，然后脱下外套裹在身上靠在墙角沉沉睡去。夜深人静，大街上偶然驶过的出租车发出的声音在汇聚成长长的流水裹着我的身体漂向梦海，我感受不到饥饿与疲惫，只有幸福的甜蜜包围着我，对于一个流浪汉而言，除了梦能给他带来短暂的安宁之外，还有什么能使他感到安慰呢？这种廉价的幸福，即便一个乞丐也能拥有，毕竟做梦可不需要付钱。
“喂，孩子，醒醒！”我的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我睁开疲惫的眼睛，从梦中醒了过来。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身穿西装的中年男人，他的黑皮鞋擦的锃亮，留着精致的短发。他看起来像个老板，是很多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心中所仰慕的那种成功人士。他微微低头用温和的目光打量着我。
“怎么睡在这里呀？会感冒的！”他用父亲一样温和的语气关切地问我。
“额…”我说不出话来，只感到脸颊发热。尽管我很想说出我的尴尬处境，因为没钱才睡在这里，但是钱的问题太难以启齿了，更何况是在一个陌生人面前。
“没有钱吧？”他觉察出我的难堪，冲我笑了笑。
“额…”我木然地点了点头，一时间，只觉得脸部更烫了。
“这个你拿着。”他说完，把一张红色的纸币塞到我的手中，我知道那是一张百元面值的钞票。
“不，我不能要。”我推脱道。
“收下吧，孩子！你比我更需要这些钱，一百块钱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拿着，去附近找个宾馆。”他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我急忙站起来，拉开门，跑了出去，背后叫住了他。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还有联系方式，等我有钱了，就还给你。”
他停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冲我笑了笑说道：“不必了，孩子。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等你经济宽裕了，你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就像我今晚帮助你一样，就算是对我最好的报答。记住，心地善良的人永远不会吃亏，他总能得到命运的特别眷顾。告诉我，你能做到的，对吗？”
“嗯。”我使劲点了点头，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我。
“真好！”他说完，笑眯眯地转过头去，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
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的泪水从眼角默默滑落脸颊。我始终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关于他的一切我一无所知。我只记得了那天夜晚他对我说的那番话，也正是这番话改变了我的命运。
一个吃过苦的成年人，一个饱受生活折磨的成年人，只要给他那怕一点点的甜，他也能感动得热泪盈眶。
从那以后，我努力工作，后来我拥有了自己的事业，也赚取了很多的财富。我不用再为衣食而奔波劳累。然而，我始终忘不了那个晚上那位企业家所告诉我的话，他大概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一个善意能改变一个19岁的少年的命运。
尽管拥有了钱，我也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一旦有了钱，我就拿出大部分做公益，做慈善。当我看到那些贫困的人因为我的帮助改变了生活现状，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因为我的资助成功考取大学从此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后，我感到了一丝安慰和由衷的幸福。我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多而辜负了他的信任，于是一直在慈善的道路上坚持着自己的初心。当我这样付出的时候，因自己被人需要而领悟到幸福的真谛和活着的意义。
孩子，你若问我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人生的意义时，我可能给不了你一个标准的答案，但我会参照自己的人生历程告诉你我的选择，那就是奉献，源源不断地付出自己的爱。
是的，人只有在爱中才能得到幸福，也只有在付出爱的过程中才能让自己的生命层次得到升华，从而实现人生的意义与价值。这是我所恪守的至善之道。天之道在损有余以补不足。地之道在博育万物。人之道，在止于至善。
你看那些城市里生活的成年人，他们其实很可怜的。他们终其一生都在为自己劳累着，他们将自己的心锁在家庭里，锁在妻子和孩子之间，像一头被套上羁绊的牛马一样日夜劳累着。他们受欲望支配，在匮乏与满足之间循环往复，做不得自己生活的主人。穷人梦想成为富人，富人又因为物质的丰富陷入精神的空虚与无聊之中。于是，你很容易看到他们被欲望折磨的可怜模样。有了车子就想拥有房子，有了房子，还想换别墅，买了别墅又想买私人飞机，坐豪华游轮。那欲望永远都满足不了，而人的生命却在随时间的流逝不断被消耗着。于是，你也看到了，那些富翁，那些拥有万贯家财的人一旦撒手归去，只是留下了太多钱供子孙去争抢不休，反目成仇。所以，在我看来，如果我将死之际，还留着大把大把的金钱，那是很可悲的。我能带走什么呢？我什么也带不走！
然而，当一个人明白生命的意义在于爱与奉献时，当他将全部的精力与热情投入到这种伟大的价值实践中来时，他便能拥有最持久的幸福，幸福是什么？幸福就像一只猫，你拼命追赶它，无论你怎么努力都很难抓到它，然而，当你停下来，拿出它最喜欢的食物放在它面前时，它便能温顺地来到你面前再也不肯离开了。”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他的目光中荡漾着慈柔的微波。
我默默地看着他，刚才的苦恼一扫而光，心情也渐渐云开雾散，开始明朗起来。
“孩子，我希望你做一个眼睛里有光的人，永葆你的赤子之心。孟子所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用这颗心，指导你前行，用这颗心，去热爱你的祖国，爱你的人民，爱你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百姓。当他们幸福了，你也就幸福了。”他语重心长地说完，轻轻地叹了口气。
“老人家，那您生前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我低声关切地问他。
“我别无所求，我唯一的请求便是死后把我的骨灰撒进长江里，让它们随着涛涛江水，涌进大海，去滋养那些千千万万的鱼虾。如此，我才能与天地同在。生，取之于万物以养身，死，奉献此身以哺育万物。”他说完，闭口缄默不语。
此时，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室内，照在他安详的脸上，如同天使柔软的手指轻抚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那难以察觉到的柔软触觉似乎连那具苍老的身躯所承受过的整个一生的苦难也一并抹去了。
我默默地站了起来，转身，轻轻地离去，关门，此刻的安宁属于他一人，我没有理由去打扰他，虽然我早已热泪盈眶，虽然我早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