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室是个大套间。推门进去,靠墙放置一个两个八仙桌大的玻璃面工作台,打开玻璃下的灯,可以在工作台描黑白稿,修改菲林片,工作台后面一溜摆放四个格子间,那是张先生和设计小猫们的工作区域。往里走是电脑房,我的工作场地,再往里走,便是邹老师的独立办公室。
邹老师办公室的门常年关着。他负责制作公司承印有价证券的防伪底纹和水印,按公司安全保密管理制度,他的办公室里不装电话,有事找他,必须上门敲门。凡有人敲门,邹老师打开一条门缝,把自己挤在门缝里,笑着说:“对不起,我这里不能进哦……”,当然喽,领导除外。
张先生和邹老师之间隐隐约约有一些微妙的关系,张先生忙不过来的时候,邹老师会帮着接一些设计活,两人也会一起讨论设计方案,一起吐槽顾客难伺候,一起自嘲只不过一手剪刀,一手浆糊瓶而已。当张先生的设计稿被客户赞赏多过邹老师,销售们情愿等张老师延迟交稿也不去找邹老师时,邹老师经常边哼唱“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春夏与秋冬。”边踱进自己的办公室。
某日,张先生在玻璃台上做一个稿件最后定稿检查,大家围做一团,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邹老师发现一个地方有瑕疵,张先生连忙拿起边看边说:“对哦,我去改改。”
“看,我的眼睛像鹰一样吧!”邹老师有些得意地说。
“苍蝇。”我脱口而出,立即笑倒所有人。我自以为脑子转得快,接口令接得好玩,能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而暗自得意,却没发现邹老师嘴角的一丝尴尬。
过不多久的某日,我在电脑前忙碌着,张先生从门外进来,冲我大声说:“财务室有你电话。”按公司保密规定,设计室里只有内线电话,外线电话一律在设计室对面的财务或销售办公室接听。
“哦。”我急忙忙走了出去。
顷刻,我风风火火地冲进设计室,张牙舞爪嚎叫着奔向张先生的格子间:“张先生,你…你…捉弄我!”
屋里的人早已笑得要把屋顶掀翻了,我也忍不住笑得喘不上气,指着张先生说:“你平时的善良都是装的吗?”转身又哈哈大笑,和那几只猫说:“我到财务室问我的电话在哪里?他们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我一下子明白了,今天4月1日,愚人节啊!”
张先生咯咯笑着递给我一张他手绘的卡片,“节日快乐!”
“愚人节!还有卡片!张先生,你好过分呐!”我打开卡片,一只憨态可爱的小熊趴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望着我,“你们蓄谋已久了吧!”
“没多久,一分钟而已。”张老师拍拍我的肩。
“聪明如我,机智如我,未曾想,唉,枉我一世英名,竟栽在你的手里……”
很快夏日来临,我新定做了一件白色裙子,上身效果很漂亮,我特别喜欢。第一天穿去上班,一步一摆裙袂飞扬,感觉自己如同云中仙子。回家换下一看,傻了,裙子后摆上一片黑色墨水渍。仔细回想,下班回家进弄堂口时,一个男子骑自行车从我身后经过,还回过头朝我笑笑。按裙子上墨汁的落点形状看,应该是他在我身后,用钢笔或针筒之类装满墨水故意甩上去的。那诡异的笑容,原来看上去正常的人,竟是变态。
隔日上班,和办公室里的人吐槽这件事,烦恼为什么越是喜欢的东西越是不能长久拥有。张先生捧着水杯,笑嘻嘻地说:“你我都是平凡人,凡人,凡人,总归是要‘烦’的。侬明朝把裙子拿来,我帮你看看。”
“看什么?哦~你在墨渍上画画?啊哈,我的裙子有救了!先谢啦!”
“先看了再说,伐晓得能不能救回来。”张先生喝口水继续说:“给侬做道题,有个人请吃饭,侬猜伊做了几道菜。”
“又考我了,好,放马过来吧!”
“咸鸡慈菇肉,菜唔有,鱼过过,吃哞。”张先生用宁波话说。
“四个菜?”看我扳手指数:“咸鸡一个,慈姑一个,肉一个还有一个鱼,不是四个吗?”
张先生哈哈大笑,一字一顿慢慢说又说了一遍。轮到我捧腹大笑了:“弄了半天,只有一只菜啊!”
“咸菜自己揉,没什么菜,五哥哥,你吃吧。”这番话用宁波话说来较乖客气,搞笑极了,这个梗我记得了快三十年了,想忘都忘不了,不容易啊!
没几天,张先生把那条白裙子交还给我:“看看,能不能凑合穿。”
我打开一看,张先生顺着墨渍画了几枝墨竹,又用浅墨绿色添了几笔,整个画面清新淡雅。
“谢谢,好漂亮!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裙子,我喜欢!”
“喜欢就好。”
之后,张先生也为一只设计小猫受污的T恤画了画。当时,我们只知道可以穿漂亮衣服,却未曾想过张先生花了多少时间去找可以在衣料上画画的颜料,也不知道他花了多少钱买这些颜料。张先生对此只字不提,如今想来我有愧。
张先生喜欢摄影,有四个机身,四五个镜头,一堆的滤光镜,偏正镜什么的。每次公司搞活动,他就是专业摄影师。顺带,我和张先生学习了摄影,那时我还买不起相机,他便借给我相机拍。
我问:“不怕我弄坏吗?”
“没关系的,反正借给你的是我最差的相机,不心疼。”呵呵,张先生的回答很直接。
就这样,我和张先生共事近五年。
忽然有一天,张先生被解聘了,限令第二天不用来上班,三天后办离职手续。整个公司的人被震惊了。当时公司出了安全事故(具体可以看我之前的文章《临风一叹无人会》),全体员工风声鹤唳,张先生为什么会被解雇,我们大致猜个七七八八。
张先生不声不响地整理好自己的东西,走了。
多年来,我们部门有个约定俗成的惯例,每月一次聚餐(会)。那个月,我们几只小猫心照不宣没通知邹老师,把张先生约了出来吃饭。
饭桌上,气氛有些尴尬,张先生依旧笑嘻嘻地说:“和我吃饭有这么难过吗?”
“是不是他做的?”我小心翼翼地问,大家都明白我说的他是谁。
“不知道啊!”张先生夹了口菜吃,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起来。
因公司安全事故,大领导们差点丢了乌纱帽,上上下下各部门加强了管理工作。好巧不巧,一位销售员“飞单”,请张先生帮忙干一单私活。又好巧不巧,张先生在复印私活资料时被人看见,那人向大领导举报,然后大领导征得张先生同意下,打开了张先生的抽屉……
大领导和张先生的关系不错,但也保不住张先生,张先生就这样不体面地离开了。
“知道你每天工作内容的,除了他还有谁?”一只猫说。
“你不会下班后,加班没人时再复印啊?”另一只猫问。
“前段时间,我家被盗了,我老婆一人带孩子在家害怕,一定要我早些回去。”
“这事张师母怎么说?”我问。
“她说要到公司和领导求情,我劝她不要这样,已经老难看相了。”
“你失业了,今后怎么办呢?”
“总归有办法的,活人哪能被尿憋死?”
“那个销售见死不救?”
“唉,死我一个够了,何必再搭上一人,再说这事也摆不上台面。”
见我们仍半死不活的样子,张先生提高声音说,:“跟你们讲哦,那个撬我家门的贼骨头老憨的,搞笑的一踏糊涂……”
张先生前些时间刚搬入新房子,房子位于大华新城,二十多年前,那地段算偏僻。一幢幢新房子拔地而起,一阵阵叮叮咚咚的装修声此起彼伏。张先生的那栋楼入住的人家不多,正在装修的倒有好几家。
那日,张师母下班后接女儿放学回家,走进门洞就吓傻了。只见新铁门被凿了一个大洞,好比大门长了一个古怪的大嘴,狰狞可怖。随即警察来了,打开门,门口放着新买的大彩电,卧室里被翻得惨不忍睹,浴室里的浴缸里放着张先生最喜欢的音响,浴缸里装满了水。
张先生绘声绘色说,估计这个贼是个年轻的装修工,不会撬锁,只会用蛮力。乘楼里白天没人,掩在装修声中凿开门。想搬走电视机,却打不开门,因为门被反锁了。想找些钱财,一无所获,他也不想想,我把全部的钱花在买房装修上,哪有闲钱留给他。这个倒霉蛋觉得对不起自己花了大半天时间,流了一身臭汗,却空手而归。结果一口恶气出在音响上,音响溺毙而亡。
我们都被张先生逗得前仰后合,张先生正色道:“我想这个贼是不是要结婚了,独缺一台电视机,或许急需钱,迫不得已。”
“你还顾及他的处境?”
“为人一世,不容易呀……,看得出来,他不是惯犯,应该临时起意。还有,这人天赋不够,太笨,不适合做贼,侬看伊真不识货,竟没碰我的相机和镜头!但愿他以后不要再做傻事,违法的事。”
离开公司后,张先生把自己的劳动关系挂靠在一家熟识的单位里。那个“飞单”销售不断给张先生介绍生意,张先生凭自己的手艺在设计圈里混得风生水起,照现在的说法张先生应该是最早的自由职业者。
最后一次,和张先生通电话,得知她的女儿考上了大学,张师母早已退休,张先生凭自己本事换了大房子,依旧有一单没一单的接活做着玩。总而言之,张先生和他的一家过得很好。
至此以后,我们几只小猫们陆陆续续也离开公司,各奔前程。我们时不时地互发信息保持联系,到后来每年春节发条祝福,再后来渐渐断了联系。
新世纪前后,也是我离开公司多年以后,听说公司的命运一张土地征用通知改变,新公司被安置到川沙镇。员工可以自由选择,离职拿补贴或随公司迁至川沙,众人纷纷鸟兽散,不知所终……
说来好奇怪,这么多年了,有些事有些话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么鲜活。
那时我们仗着年轻,恣意妄为不知深浅,一转眼行将半百,回头望望,感恩一路走来所遇的人和事。
后记
下笔前,打了好久的腹稿,开始写的时候发现要写好一个人很难耶。
自汉独尊儒术后,中国人的思想被训练成非黑即白。小时候看电影,心里不自觉地给人物贴“好人”,“坏人”的标贴。举个不恰当的例子,一辈子活在伟大爱情里的琼瑶,她写的故事里哪个没有毒蝎心肠的恶人?不然她那些楚楚可人的主角(大多是第三者)如何名正言顺地当“好人”呢?
岂有此理,人哪有好坏之分,只有好坏之间的人性才是真实的。